一

我懂事前惹烦爸爸的故事，是爸爸以后讲给我听的。听了，我两眼像鱼泡，含满湿湿的泪水，望着爸爸被日月沧桑折磨得粗糙老脸，不知我那泪水是为故事里的人还是为我那可怜的老爸而流。也许两者都为。总之，故事深深地触动了我，刻骨铭心，成为我追求完美人生的思想基础和动力。

听爸爸说：妈妈把我扔进只有父爱的破碎家庭，便带着痛苦和遗憾离开人世。在那短暂的一闪，我们娘俩谁也没有留下对方的影子，像牛郎织女走进两个不同的世界里。要不是爸爸把妈妈那张一寸长的相片镶在镜框里，放在桌子上叫我看见了，我可能永远不知道妈妈的容貌长的啥样。

听爸爸说，我在妈妈的肚子里，没享受到该享受的母爱和积攒幸福的时间，急急忙忙提前来到这个酸甜苦辣世界，脑袋像麻杆上顶个小葫芦球，小胳膊像猫腿，眼皮闭合在一起，像愈合刀口似的细缝，谁看了谁给爸爸留下一句疑问——这孩子能养活吗？爸爸视众人议论为耳边风，把我当成心中的宝贝，幻影中妈妈的偶像，精心地抚养着，疼爱着。那时候家里穷，一勺子白面都是宝贵的，甭说是人奶和牛奶啦。爸爸先是用白面熬成的稀粥喂我，我不咽，小舌头边往外顶边哭着和爸爸闹；没办法，爸爸向人家借来牛奶喂我，仍是哭着用小舌头往外顶，折腾地爸爸满头是汗，两手不知所措，眼里的泪水滴在我的小嘴唇上，我的嘴巴嗒巴嗒滋味，却不哭了；爸爸一闪念意识到，我可能是想吃妈妈的人奶，于是，爸爸厚着脸皮求于阿姨来给我喂奶，我乖乖地吃了，甜蜜地睡了。给爸爸出的这道无解的难题，像刀一点点刮着爸爸身上的肉膘，眼睛大了，青筋暴露，精疲力竭。爸爸有时被逼无耐，抱着我到妈妈坟前，向妈妈乞求说：金花妈（我姓刘，大名叫金花），你走时把孩子的饭带走了，孩子天天饿的哭，一点办法没有，求求你，可怜一下孩子，救救她吧！说完，爸爸低下头，默默地哭泣着，泪水滴在我的小脸上。

我长到似懂非懂事的时候，还时常惹爸爸生气。在街上玩耍，小朋友给我戴了一顶“克星”帽子，说我是不要妈的孩子。我听了难过极了，我日夜盼妈妈，有时，夜里想妈妈躺被窝里哭，眼睛流出的泪水，滴落的褥子面都湿了，怎么说我不要妈妈呢？！我感觉受了天大的委屈，转身，两脚把地面踩地噔噔响，跑回家拽着爸爸两支手说：爸爸，我想妈妈，我要妈妈，你把妈妈给我接回来！爸爸被我拽的骨头架子散了，心里酸了，眼泪像雨点，连连滴落在我的小手上。我忽然间明白过来，是我那刀割般的小手，划破了爸爸心里的伤口，赶紧用小手抹去爸爸眼角上没掉下的泪水，一边认错一边哄爸爸说：爸爸，别哭了，我错了，再也不叫你去接妈妈了。我的话刚说完，爸爸的两支大手把我的身躯搂抱的很紧很紧，眼上的泪水流的更多更快了。不知是想妈妈还是为可怜的老爸，我用力搂着爸爸的脖子，炸弹似的放声大哭起来，陪爸爸哭了有几分钟；在街上看见人家的爸爸妈妈一人一手地牵着孩子逛街，我羡慕极了，我思念妈妈的心情更切了，于是我忍不住回到家中，把镶着妈妈照片的镜框揣在怀里，用一只手捂住，跑到街上小朋友面前，把镜框拿出来闪给他们看，对他们说：这就是我的妈妈，以后谁也不准说我没妈妈了！更不能说我不要妈妈！说完，我又把镜框揣在怀里，很自豪地跳跃着回家了。爸爸可能是担心我会把妈妈给他留下的唯一念相弄丢了，生气地第一次向我小屁股上轻轻打了两下，我被吓的哭了，边哭边说：人家的小朋友都有爸妈陪着，知道你忙没时间，我叫妈妈陪着我。爸爸听了，又像上次那样，把我搂到怀里，嘴里说着我可怜的孩子，爸爸错怪你了，一边用手给我擦眼泪一边哄我说别哭了；在街上看见人家的爸妈给孩子亲嘴，孩子也给爸妈亲嘴，我很眼馋，转身飞跑回家去，拿起桌上的镜框放在嘴上，给妈妈亲嘴，还伸出小舌头，把镜子面上糊着妈妈脸面的尘土舔的一干二净，然后，对着妈妈相片咧着嘴憨笑。

邻居家有个当老师的于阿姨，丈夫死了，留下个小哥哥。那时候，她常把小哥哥的奶节省下来给我吃。喂奶时发现爸爸和我的旧衣服就帮着洗。有时还给我捎点好吃的东西过来。于阿姨家有女人干不了的活，爸爸也经常到她们家帮着干。于阿姨在我们家干活的时候，和爸爸边干活边说话，说的很投机，有时候两个人说话中带出哈哈大笑。一来二去，看着他（她）们显得很亲热的样子，我常想，要是于阿姨是我的妈妈该有多好啊！这样的日子一天天地往前过着，在我似懂非懂事的心灵深处，对于阿姨有了印象，产生了说不清的感情，觉得她好像要替代我心中的妈妈。我怕妈妈不高兴，就到桌子上拿起镜框，对照里面妈妈的相片说：妈妈，我多想有个会说话的妈妈呀！你看于阿姨行不行？我想叫她当我会说话的妈妈。妈妈不说话，不笑，不点头，我很失望。我渴望的心情越来越强烈，有一天，我心里的话憋不住了，趁于阿姨和爸爸说话的功夫，我凑过去，仍不叮从嘴里吐出一句话：我想叫于阿姨做我会说话的妈妈。我的话像女人搽脸的粉，抹红了于阿姨的脸，耷拉着头不说话了；爸爸两眼呆愣，显得很尴尬，生气地说：你这孩子真不懂事，这是说的什么话！当时，我对爸爸的心情不理解，被爸爸说的跑到一边掉起了眼泪，委屈得大哭了一场。以后，于阿姨来的次数少了，我对于阿姨当我妈妈的奢望也渐渐地淡忘了。爸爸又当爹又当娘地扯着我的小手往前过着日子，我忽然发现爸爸身后有个影子，那影子像是镜框里妈妈的脸，慈祥地朝我微笑，我真是高兴极了。从此，每当我喊爸爸时，就在爸爸后面加上妈妈，爸爸妈妈就融为一体了，我亲切地喊着爸爸妈妈，再也不想叫爸爸给我找新妈妈了。刚开始爸爸不习惯。后来他觉着女儿一叫他，连妈妈也给他送来了，可能感到和妈妈见面的机会多了，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连回应我的声音也响亮多了，还伴随一脸灿烂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