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宛西没有从正门进去，带着他们从大染坊的后院而过。
一路上，所用的布料都提早晾在偏处，大院中间，高架上晒着成品，空气里弥漫着不知名的气味。
上官和他们介绍着，语调轻快似林梢小雀儿。
孟鹤堂边走边看边听，心中感叹，这一个后院，就足以抵的过他手下的一处客栈，一处商业价值很高的客栈。
地方够大，实用性强，简单的几根梁柱也都精雕细琢，在他手中略微改造一下……
日进斗金不是问题。
一边北苏目光流连于各种花样之间，有时突然眸中带光，八成是看到了北氏的什么。
“呐，这边，是一些比较传统的纹样，一直以来就卖的不错”上官宛西的一句又把他们从各自思绪中拉回，俏手一指：“这边，这边是我新画的图，几张样品，大概看看就行”说着，有些不好意思的甩甩袖子。
“呦，上官大小姐这会儿知道不好意思了？”盯着上官微红的耳尖孙九芳调侃着。
介绍完后空气陷入了一瞬间的安静。
上官和孙九芳站在正中间，孟鹤堂在右侧翻看着架上成品，北苏负手立于左侧。
陶阳则是一个人悠闲的逛来逛去。
或是有什么指挥，北苏和孟鹤堂二人缓缓的转过头，对视。孟鹤堂嘴角勾起一抹痞气的笑容，眼里泛着狡黠的光，垂眸时眉眼间扫下一圈阴影。
这下子北苏心里也起了玩心，他和孟鹤堂相互猜忌了一路，该有一场较量了。
孟鹤堂心里也打起算盘，这北苏是北氏的人，定不会是个小罗喽。
会不会……和他一样也是少主？
短短几秒，却拉开两只狐狸之间的一场智商战。
这个时候比的不就是谁能把谁先诈出来么？
“诶对了，哥，你不是要做生意吗？这些料子这些是新出的，还没往内地运呢。”
孟鹤堂点点头冲着上官一笑，打趣道，“有心了啊，九芳这臭小子也是有福气呢”
他用烟管挑着布料看，手捏一端，另一端从布料上划过顺着不同的纹路走，眨眨眼就像仙宫里的玉兔。
“唉，上官，这件儿不错欸，这纹样有点意思！”
正当他挑看之时，一位侍女走来行了个礼，请走了上官。
“大小姐，您上次的成品做出来一件，请您过来看看。”
孙九芳自然是跟着去的。
陶阳又不经商，无所事事，就凑到孟鹤堂身边用肩膀撞他一下。
“哎哥，看上哪一件了？”
“这样，他不是一排房间的吗？你去看看有没有你中意的，或者你再给师父他们挑点儿，对！师父不是爱蟒吗？去看看有没有蟒袍。”
孟鹤堂看着陶阳的眼睛。
行吧。
陶阳正站直了身子抖抖肩膀回身出门。
在北苏眼里——看，孟鹤堂开始支走闲人了。
在陶阳消失在拐角之刻孟鹤堂又叫住他，“我问了一下上官，她在大院好像有一个什么楼，就是专门里面做蟒的，你去那儿看看。”
支走闲人，还真是滴水不漏，又是给自己挑件中意的，又是给师父挑一件，啧啧啧，孟鹤堂，你这可真是情真意切啊！
北苏低头勾唇笑了笑。
孟鹤堂要是再真诚点儿，他就要以为那个婢女，都是他的人了。
。。。
一个转身，另一个抬头。
孟鹤堂手捏白玉烟管，偏头一笑，算是宣战了吧。
北苏嘴角眸中染着漫不经心，一个单眺邪笑，微露出虎牙，算是接受。
——————————
“怎么感觉活出了在宫里的感受。”
——————————
孟鹤堂向北苏发出邀请。
怎么，苏公子不打算？和在下去别的房间转转嘛？
北苏悄然一笑。
一路上经过不少房间，两个人还是像原来一样互相对聊几句。并没有什么太大的火气。
北苏分出一半儿心神对答孟鹤堂无关紧要的闲话，另一半开始思索孟鹤堂这个人。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或许他把孟鹤堂分析透了。对日后的行动就有很大帮助。
孟鹤堂这么不紧不慢，恰似是在悠闲的逛，实际上是在用时间来消磨自己的耐心。
等到什么时候自己真的放松下来，精力涣散的时候突然来一句，防不住，那可就全完了。
听听他的语气，醇熟似酒香，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眼前这个人，完美无缺的利用着自己被世人称道的温柔。
但这样下去北苏迟早得精神崩溃，现在孟鹤堂开口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要从语气留意到断句再留意言外之意。
快速的品察过没有挖什么坑，再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回答。
孟鹤堂说不定已经知道自己是北氏的人，凭他这么聪明的脑子，说不定连自己的身份都猜出了个大概。
来到衣架前北苏拿起布料在手中揉摸着。
冰凉的触感让他提起几分精神。
自己接下来要对孟鹤堂的试探，说不定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真麻烦。
既要做到无心而为，又要诈出一些东西，忽然间北苏倍感压力。
孟鹤堂浪迹商场，多年参加过的什么名利场多到数不胜数。
★
滴水不漏，圆滑温柔。
★
这八个字可能是对他最好的形容。
和孟鹤堂聊着，心里想起了北少弓曾经跟他说过的话。
————————
好像是明月阁宴会左右，他和北少弓见了一次。
少弓靠在树下，
“对付孟鹤堂的时候小心点儿。”
树上轻狂少年躺着，晃悠着长腿：“怎么？一个温柔的不像男人的人，也需要我费心费力？”
听见这话北少弓似乎并没有太惊讶，在她意料之中。
“我问你，我之前对德云社的商业打击大不大？”
“大啊。就你那手段？嗬，要是放到别家身上八辈子他都起不来。”
“那现在呢？”
“鹤字科又活过来……了”
树上的少年慢慢坐直了身体，敛了先前的轻狂与傲气。
“他二十岁掌控德云经济命脉，你真拿他当不喑人事的？”
“我再问你，北梦堂和其他那些北京的人相比有什么不同？”
“成熟老练，大气，知世故而不世故，明世俗而不世俗。”
树上的北苏很认真的在想，这跟他们在边疆的时候确实有了很大的改变。
成长了不少。
“二十出头就带上了北梦堂，还能让他不染一丝世俗之气，你当真以为他没真本事？”
树上的少年坐姿更加规矩，先前的嚣张无处寻觅。
“孟鹤堂刚开始来德云社是干什么的？”
“好像是在鹤字科的一家茶馆干活吧？好像拜师了内会儿”
对于这些人物的生平，北苏了解的并不是很多。
“对，拜师后的他在一家茶馆干活，可是干了不到几个月，就被于谦收为干儿子。”
“之后呢，迅速来到了鹤老大的位置。”
“现在德云社的账房有什么他不知道的？
他把德云社的生意做大了不止一倍，两倍。你再想想商场上都是点儿什么人啊？”
树下的人突然带了点儿笑意。
向前走几步，抬头冲着他挑挑眉。
“嘿！别的咱先不说，你先看看那商场上老奸巨猾又阴险狡诈，还恶毒的那些人，跟他们斗。你在想想孟鹤堂每天的眼神里的温柔，举止间的儒雅。
哈哈哈哈哈哈哈”
突然的干脆严肃，道：“是不是觉得一瞬间特别可怕。”
此言一出，北苏确实感到背后阵阵发凉。
京城商场如深海，什么东西没有？
——手段比别的城阴狠的多。
尤其是像德云社还涉及江湖，那些黑市上什么货色也不用多说了。
“就拿我来说，如果咱俩是对手，我用之前对付德云社的办法。对付北氏，孟氏，中原。你觉得？”
“我不想觉得了”北苏摇摇头，从树上跳下来。
北少弓当初用了点儿什么手段？
那都是下三滥中的下三滥中的下三滥中的下九流的下三滥，黑白两道双管齐下，足足逼的有好几家商业大户破家破人亡。
江湖之上，生意萧条，还端了好几个黑市，能操控黑市的都是什么人啊！
后来这事儿传回北氏，连他们师父都狠狠的“唾弃”了北少弓一次。
“这死丫头！用的什么办法办事？！
…………有我当年的风范！”
可令人诧异的是，抵死了好几家比德云强商业大户都没有让孟鹤堂的鹤字垮了。。。
空缺之大，大可赔国。
孟鹤堂，是用他的孟府给填上的。
用家底……
你琢磨，你细细琢磨。
这说明早在几年之前，
孟鹤堂的家底，就殷实的可怕！
————————————
殷实的家底——擎凉
入城门的直接——擎凉
九皋令牌的了解——擎凉
为人圆滑处事处处是友，却从没有过深的交情——擎凉人不爱管闲事不爱欠人情，以利为重，重中之重。
多半是因为这个所以他没有太过于深的朋友。
乱七八糟的思维一碰撞，北苏潜意识里就笃定孟鹤堂是擎凉孟氏的人。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笃定。
姑且把他看成孟氏族人，做好最坏的打算。
这个念头一出来北苏心里亦是如皋弩穿心。
！！！
他发现，他好像忽视了孟鹤堂最为厉害的一个点啊——八面玲珑啊
门派纷争，风吹草动，利益纠葛，事无巨细……
这说明，如果他愿意，那么不管是德云社还是擎凉，还是北氏。
所做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范围之内，那么孟鹤堂就好像老天一般的视角存在于他们当中。
真是背后阵阵发凉。
翻来覆去手中的布料，北苏都有点儿后悔，怎么那么轻易的就和他杠上了呢？！
商业的手段，眸中的温柔。
明明很可怕，却如仙娇俏。
孟鹤堂绝不只是温柔的代名词。
他想要的，没有人知道。
可别人想要的。
他可以很轻易的知道。
什么温柔？什么经商？
都只不过是他为了他的某一个最终目标的掩护罢了！
垂耳兔？！捶你大爷兔个鬼——
凌乱之时，
“北苏，你看。”
孟鹤堂提起一件衣服冲他抖了抖，眼睛的泪膜漾漾，人畜无害。
——黑玉金绣袍。
北苏心里噗嗤笑了一声。又无奈又可笑。
……娘的。孟鹤堂你娘的是真会挑啊！
记得吗？上次在扇子店见面时他和思鸿都穿着这身衣服。
一个黑玉金绣袍，一个黑玉绣竹氅。
伸手接过来，高高举起衣服挡在二人之间，看不清他的神色。
说实话。捧衣服的那一瞬间北苏心里满满的，满满的欢喜。
他想家了。
他想家了啊。
若不是碍着孟鹤堂，他一定会抱着衣服跳上几跳。
在孟鹤堂眼里，北苏这个衣服挡脸的动作，简直就是小伎俩，幼稚的不能再幼稚了。
他既已经知道北苏是北氏的人，所以这台戏，他都始终高北苏一等。
再怎么装模作样也只是玩笑。
这戏，可以说只是看北苏如何做戏掩饰自己不是北氏族人，然后顺便试探自己吧。
再说的难听点儿，就是看北苏一个人演戏。
挺无聊的，细想一下还有点尴尬，不是吗？
孟鹤堂明知故问道，“怎么样，不错吧？”
北苏缓缓地将衣服拿下来，露出俊俏的脸庞。
“嗯。确实不错。”
“诶，对了堂主，我刚才过来的时候好像看见隔壁有几条束腰，要不咱回去看看？”
“好啊！”
“诶，你看这个！这玩意穿多好！多高大上呀！”北苏两指挑着一个长束腰带，特意在孟鹤堂眼前甩甩，束腰两端略宽绣着仙鹤。
诶，这个也不错！
——扔给孟鹤堂一条紫色宽带。
这个也漂亮！
——抖着手中的梅花暗锦
堂主堂主，你看这个好看吗？
——手中的花带上一只仙鹤起舞
堂主，我有件白披风，你看配这个带子好吗？那个带子刚好断了，我想重换一个。
——黑色绸带两端带着银珠扣，上面刻着鹤羽。
什么黛蓝鹤氅～
什么黑底镶玉纹
什么蹙金鹤舞纱～
什么卵青披风贴鹤羽……
北苏一刻不停，漫不经心地挑选着各式的花样地给孟鹤堂，也不管孟鹤堂是否接受，也不听他的评价。
北苏聪明，不算太过激，仙鹤花样中也夹杂了其他样式。
孟鹤堂面上稳妥，心里却是咬牙切齿。
北苏，你过分了啊……
不过也没事儿～他比他要成熟很多。
比他会掩饰。
但前面已经说过，北苏也是个聪明人。
他怎么会不知道孟鹤堂这只老狐狸比他更能隐藏？
但是，明面儿上看不出来，下意识的习惯还是有的，尤其是——边疆的风俗。
“诶堂主，你看这个，我觉得这个是这屋里子里面最好看的！”
北苏趁着孟鹤堂没反应过来，二话不说扯了一条绣仙鹤最多的饰品绕到他身侧，一手握着带子，另一手从他披风后穿过，两手一合这长带就被他围在了孟鹤堂腰上。
孟鹤堂有些受惊，腰上一紧——没想到他会突然动手。
北苏装模作样的给他系，在最后一步故意出了点儿纰漏，先前专门了解过擎凉的系法，北苏故意把倒数第三步和倒数第一步搞反了。
果然。
在北苏后退几步之时，孟鹤堂慢慢的微微侧过身，借着宽大的披风遮掩，皱着眉头，完全下意识重新解开把第一步和第三步换了回来。
“嘿，你看这多好看，多么的高雅华贵！”
北苏一看他的动作立刻明白了所有！
故作可怜的上前一步按住他的手，微低着头，抬眸对上他的目光，长长的睫毛显得他的眸子有些暗。
眉眼之间满是狡黠与挑衅。
“堂主你解它干嘛呀？我刚刚都系得好好的～”垂眸看了看，话语由先前带着一些埋怨，到后来有些玩味的盯着孟鹤堂。
孟鹤堂心里骤然一惊！
他故意的！
刚才完全就是下意识的换了过来，哪里想到那么多了？
一阵微风袭来，在房里打了个转，吹的孟鹤堂心慌意乱。
孟鹤堂喉结一滚，“嗨，我就嫌弃那个太丑了嘛”
北苏笑而不语，盯着孟鹤堂浑身发毛，也不知道他是知道了什么还是不知道什么。
良久。
北苏一声笑打破了房间里的尴尬。
“吼……原来是嫌我觉得丑呀，那算了下次不这么系了。”
撇撇嘴要往门口走。
孟鹤堂看着他的背影，在他身后松了一口气，但愿他没看出来什么……
但愿但愿！
但北苏走到房门口说的一句话，又让他起了一身冷汗。
“下次我就应该把最后一步和第三步反一下，那样就好看了～”北苏像个孩子一样笑的灿烂，八颗牙齿露出来。
转眼撩袍出门之时，去见剑眉一挺。抿上了嘴唇，浑身散发着飒气。
“孟鹤堂……”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