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有乔木,不可休思。”姑娘似诵似唱地吟起诗来,“那,叫你乔儿如何?”
箫忆先生放下书卷,朝她嫣然一笑。霎时间,天地静寂,万物生花。
她压低了头上的檐帽,跟在人后面进了门。不合身的装束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但索性没人注意到她。
她是个刺客。江湖上出名的刺客大都没有名字,累赘一般的称号只会招来成群的仇家,她不需要这个。好的刺客本身就是招牌,生意会自动找上门来,而她,只需要负责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罢了。
就像现在这样。
不起眼的瘦小身影在男男女女中鬼魅一般的穿梭而过,闪身进了一间黑漆漆的空房。在确认没人发现后,她摘掉了檐帽,无声地抹掉了额头上的汗珠。
她是个优秀的刺客,尽管是个女儿身,却做得许多男子也做不来的任务,久而久之,在江湖上也颇有些名望。花重金找她杀人的主顾最欣赏她两点:做活不挑剔和手脚麻利。无论什么样的任务,接了就能办好,也是了不起的本事了。
譬如女扮男装潜入青楼刺杀朝廷要员的任务,虽然她很讨厌,但也二话没说就接了下来。
她甩甩头,重新带上檐帽,打开内屋的窗子,纵身一跃翻上房檐,悄无声息地潜行。雇主的情报称这位大人偏好这浮云阁的红玉姑娘,每月必定会来这里吃酒,逗留近半个时辰,她有的是时间慢慢去寻。
几经周折,她在一扇透出烛光的窗前站定,将手指在口中一蘸,悄无声息地捅破了窗纸。窗下是红漆杉木的雕花梳妆台,其上摆放着些胭脂水粉,一支木簪和一块浮云阁花牌,上书“红玉”二字
找到了。她松了口气,蹲下身调整视角,看到软榻之上坐了一男一女,男子大腹便便气宇不凡,正与那貌美的红衣女子卿卿我我,喝得烂醉。
她心下有数,待等那对男女含情对视之际,骤然推窗而入,足间点地,电光石火间袖中亮出森然匕首,清风抚柳般堪堪一划。
见血封喉。
她落地,缓和气息。这场战斗没有消耗她太多的体力,算是再简单不过了。她起身,按照雇主所说,搜查那人的衣裳。指尖触到一块温凉的东西,她掏出一看,是枚玉质上佳•做工精细的玺,呈淡青色,印有“天宝元年”四字。她翻来覆去地看上了几遍,心中疑惑。此人乃是朝中重臣,为何会私藏前朝玉玺?
门外响起一片脚步声,她警觉地抬起头,在门开的瞬间跃出窗外。
几个弹指过后,一声尖叫划破长空,“贼人入室行刺!”她暗骂一声,知道此刻逃走为时已晚,只得沿着那连缀的飞檐向上腾挪翻跳,直奔顶层阁楼而去。
她推窗,一个翻滚落了地,抽出匕首。屋里并没有人,只是燃着袅袅香烟,灯火通明。屋子正中摆着架香檀古琴,刻凤栖梧桐,精美绝伦。她正暗暗思忖闯了哪个大人物的琴室,内屋突然传来一声响动。她摸了过去,见一个侍女手持香烛在熏衣物,便潜过去一个手刀劈晕,正慢慢放倒在软榻下,忽听得屏风后传来一女子软糯呼声:“遥歌儿,拿方手帕来。”她一惊,默声来到那重重的水墨屏风之后,暗自攥紧了手中匕首。
只见重纱幔帐后竟是水雾朦胧,一女子正于池中沐浴。那女子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微闭双眼,睫毛轻轻颤动犹如蝶翼,红唇轻启水光潋滟。乌黑的长发在水中舒展漂浮,遮住身后窈窕的曲线;圆润的肩在水中沉浮,带出身前诱人的弧度;白嫩的双足时不时探出水面,延伸出惹人遐想的踝骨和小腿。若是换做个男人站在这里,恐怕早已欲火焚身。
好个白玉似的绝世美人。她不禁叹道,纵使同为女人,在她身边也不由得自惭形秽。
美人并未注意到她这个不速之客,自顾自地玩着水,饱满的唇开开合合,发出若有若无地喘息。她生出一丝焦躁,仿佛那声音是食人理智的邪祟,正要上前辣手摧花,忽然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美人闻声便睁了眼。
一双顾盼生辉•璨若星河的眸子,像是万家灯火,万花盛开,柔软的琥珀色含着万川秋水,直勾得她三魂七魄全都倾覆其中。
她们都愣着神,门外老妈子颤着声问安,说楼里进了贼人,问唐姑娘可还安好。她想也没想便将那吹毛断发的匕首架在了姑娘雪一般的脖颈上。姑娘颤了一颤,小小地惊呼一声。姑娘的脖子是雪一般的白,柔软得像梨花瓣,蒸腾出些醉人芳香的暖气,熏得她迷蒙了片刻,手中的匕首只轻轻一点,便戳破了吹弹可破的肌肤,流出一丝殷红。她竟是想用舌头去舔,尝尝那血的味道,说不定会是花蜜一般甜。
唐姑娘经这一痛定了定神,缓了几个弹指便软软糯糯地开口,说自己沐浴着竟睡了过去,未曾见过有什么贼人。老妈子道了声福,毕恭毕敬地下去了。
她收起匕首,转身出了浴房。身后哗啦哗啦的水声响了一阵,唐姑娘披了件薄纱的里衣赤脚走出,发梢上还沾着未干的水珠。她移开目光,只觉得口干舌燥。
“姑娘是什么人?为何来此处?”唐姑娘拢了拢衣服,警惕地看着她,眼里似有水光。她自知吓到了美人,竟是满心罪过,“无名无姓,来杀人。”
唐姑娘抬手捂住了嘴,眼镜瞪得圆圆的。她觉得姑娘这副模样甚是好笑,不由得噗嗤一声笑出来,“放心,不会伤了姑娘分毫。”
唐姑娘松了口气,又瞬间提起,“我的遥歌儿呢?你可动了她?”
“自然是动了。”她见姑娘惊恐,又急忙补充道,“只是打昏了而已,没有大碍。”美人吓到的样子实在是有趣得紧,让她总是忍不住逗弄。
“姑娘可莫要打我的趣了。”唐姑娘似是羞恼,娇嗔道。美人颊上染了绯红,语调粘了鼻音软乎乎的,她竟是呆住了。唐姑娘见女扮男装的刺客傻傻的模样,掩唇一笑,眉角弯弯像挂枝的月亮。
“喏,给你的衣服,换了再出去。”唐姑娘取了衣裳递给她,“莫要让人抓了去,坏我名节。”
她知道姑娘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性子,道了谢换了衣服,推门要走。“诶,”姑娘叫住她,扔了个牌子过去。她接住,上刻“箫忆”二字。
“我姓唐,下次来找我,弹琴给你听。”
她第一次任务失败了,原因是没有交上那枚玉玺。
她一见那玉玺便心神不宁,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剩下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任务,闲来无事,她也就想起了那天的邀约。
赴约之前她做足了功课,用五个钱从酒肆吴大那里探来了消息。倒也说不上是什么秘闻: 这位唐姑娘可是城中有名的艺伎,弹得一手好琴,号“箫忆”二字,世人多称其为箫忆先生。只是她常以面纱遮面,据说是貌若天仙怕造人妒忌(事实也确实如此)。只是如此美人竟无达官显贵争抢,确是有原因的。原来那唐姑娘本是前朝唐国仲的孙女,前朝被灭后充了官妓,幸得浮云阁阁主怜爱,才成了如今的箫忆先生。
也是个可怜的人儿。她想着,又请吴大喝了壶青山醉——这厮刚刚看着那块“箫忆”花牌直了眼垂涎三尺,恨不得长了八张嘴宣扬出去。她也不差这一壶酒钱,权当是封口费了。
她换了身得体的衣服,背了壶酒去浮云阁。门口招客的姑娘瞧见她的花牌,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唐姑娘在我们这儿这么些年,就送了两次花牌。算你一份,是莫大的福气。”小姑娘煞有介事地说,她却满腹难言,也不知上次是哪路神仙,难不成是心上人?
我又算得什么人。她暗自嘲笑。
心中百转千回之际,已到了阁顶。唐姑娘正坐在窗边,手捧书卷半卧在软垫中,慵懒却也优雅。她在门口踌躇了片刻,还是被一脸狐疑的遥歌儿招呼了进去。唐姑娘转头看见她,乐了,眼里有灼灼桃花盛开。
“还带了酒?”姑娘收不住地笑,睫毛扑闪,“真是好生豪气的姑娘!”
她抿了口酒,只觉得酒劲甚大,顷刻间就让她红透了脸张口结舌。
那唐姑娘也倒潇洒,接过酒壶灌了一大口,接着止不住咳嗽。“什么酒?”姑娘擦着眼泪,眼角染红,竟是个不着脂粉的美人。“青山醉。”她结巴,只觉得姑娘眼角那抹艳色直直烧到她心里。“以后有机会,我请你喝我的酒,浮云流水。”姑娘又笑,笑得她心里又软又暖。
“弹什么呢……”姑娘咬了咬圆润的指腹,露出可爱的虎牙,“有了!前些日子南川哥哥刚谱了首新曲子,我弹给你听,保准你喜欢!”
她没在听,眼神落在姑娘亮晶晶的虎牙上,突然出声:“这个南川……何许人也?”
姑娘一愣,继而狐狸似的眯起眼睛,凑近了些,“怎的突然关心起旁人来了?还是说,你怕我私寻情郎呀?”
最后一句贴在她耳朵上,嘴唇痒痒地扫过耳廓,像是猫尾巴扫过掌心。姑娘见她面红耳赤的模样,权当讨了个没趣,转头去调琴弦,“是个作曲子的高手,我给了他花牌,让他常来指点,也同谱些新曲。”
她应了一声,支支吾吾地不知该不该道歉,姑娘撇了撇嘴,“你这木头,不和你说话了。”话虽绝情,但眼底却是藏着笑的。她也算摸透了姑娘的小性子,抱着她黏黏糊糊地撒娇,倒把人搞了个大红脸,哼哼着登徒子不再追究。
那天回了住处,她还在回味那首曲子,以及姑娘抱起来温温软软的触感。
那曲子叫什么来着?对了,《春江辞》。
春江不知月何处,月随春江付东流。
她笑了。在遇见唐姑娘以后,她做到了许多原本做不到的事情,譬如聊天,撒娇,真实的笑。
像唐姑娘说的,她“越来越像个漂亮的小姑娘”了。
一次去了,唐姑娘像往日那般在看书。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姑娘似诵似唱地吟起诗来,“那,叫你乔儿如何?”
箫忆先生放下书卷,朝她嫣然一笑。霎时间,天地静寂,万物生花。
从此以后,她成了浮云阁的常客,三天两头就去上一次,听唐姑娘弹琴,与唐姑娘喝酒。一个姑娘家老是跑去青楼着实奇怪,但她才不管那些呢。
唐姑娘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了。
这次她跑了六条街去买荣悦斋的点心,有唐姑娘一直念叨的杏仁酥糖,酥酥脆脆,化在舌尖上会甜得你咽了舌头!她想起唐姑娘说这番话时眯起的眼睛和舔嘴唇的灵巧舌头,满足的表情好像已经吃到了嘴,不禁又偷笑起来。
唐姑娘真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了。
她微微气喘地赶到浮云阁时,已经是华灯初上了。
走近,她急不可耐的脚步顿了顿。奇怪,今日浮云阁怎么如此安静?大门紧锁,连个开门的侍女都没有!
她心下奇怪,翻了窗跳进大堂。阁里的老妈子正畏首畏尾地缩在门后,闻声见她,立刻扑了过来,声泪俱下地说:“乔儿姑娘,你可快救救我们唐姑娘吧……”
“唐姑娘怎么了?”她一惊,手里的袋子滑落,摔在了地面上。
“刚刚裕亲王突然光临寒舍,点名要唐姑娘接客,可谁不知道唐姑娘她卖艺不卖身啊!兀那混账亲王,便强去了姑娘的琴语阁……”
她没等可怜的老妈子说完,径直奔顶楼去了。她不知疲倦地翻越花栏屋宇,毫不疼惜地踩在镶金镀银的饰物上,耳边风声烈烈,她只觉得不够快,远远不够快。
她一个腾空跃上顶楼台阶,踹翻了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冲进门内,眼前的景象让她目眦欲裂。
一个男人正压在她的唐姑娘身上,双手撕扯着美人的衣裳,将脸凑近那雪白的颈窝啃咬着,任凭姑娘哭喘连连,双腿蹬踢着不住颤抖。
她几乎丧失了理智,抄起茶案上的香炉直奔男人的后脑砸去,发了狠般地一下又一下,直到他没了呼吸,死鱼一样的瘫在地上,流了一后脑的血。
她丢下香炉,跑过去将姑娘抱在怀里,轻轻地抚摸她的脊背,像安抚猫儿一样一下下地顺着毛。姑娘收了哭声,将脸埋在她怀里,小声地喊她“乔儿”,带着闷闷的鼻音,直喊的她心都要碎了。她尝试着去吻姑娘的额头,喊她唐姑娘,不住地告诉她没事了,待会喂你吃杏仁酥糖。唐姑娘在她怀里闷声笑起来,肩膀一颤一颤的像是要哭。良久,她听得姑娘吸了吸鼻子,热烘烘的呼吸喷在她胸口,“叫我羽儿,羽毛的羽。”
她笑起来,唤着“羽儿”,低头去寻姑娘红彤彤的嘴唇。姑娘没躲。
甜的,比杏仁酥糖还甜。
事情闹大了,她知道。
杀了个亲王,朝廷总归是要抓到她头上了。她倒不怕,可羽儿……她低头,缩成一团的姑娘正枕着她的大腿睡得沉沉。她笑着去亲人的额头,闹得姑娘哼哼唧唧地抬起手柔柔的打她,最终还是半推半就地从了。
“我们离开这里吧。”她在羽儿耳边说,学着姑娘的样子去啄那形状可爱的耳朵。羽儿翻了个身,静静地看着她,“带着我,你怎么走?”
“总归会有办法的。”她沉默了一下,手指摸索到了那枚玉玺,攥紧了。
“玉玺我拿到了。”她将盒子放在香木桌上,默不作声地看着雇主打开盒子查验,并满意地点点头。
“我就知道你可以的,这样才对得起你的酬金。”
“我不要酬金。”她突兀地开口,男人一愣,手指在桌面上有节奏地点着,饶有兴致的样子像在欣赏一曲霓裳舞,“有意思。那你所求何物?”
“保我和另一女子的平安。”
“有点贵啊。”男子摇摇头,眯了眯那双丹凤眼,“这种世道,要想保人性命无虞,实在太难了。姑娘莫要苛求在下,还是换个条件吧。”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她盯着那双眼睛——它们是焦糖色的,要比羽儿的深上一些,城府的深。“如我所料不错的话,你是前朝后人,要这玉玺是想要……”她顿了顿,在男子惊讶的神色中笃定地开口,“复国。”
“……姑娘真是令人惊讶。”他笑起来,眼睛里却毫无波澜,“只是不知道姑娘想没想过,此话一旦说出口,你还能活着离开了吗?”
她神色一紧,怒视着面前狡猾狠辣的雇主,“我只是希望你能遵守承诺,送我和羽儿离开。”
“……羽儿?”她没忽略男人骤然僵硬的身体和停止敲打桌面的手指,“唐羽?”
“先答应我。”她对男人的焦急不为所动。
“好!”男人不假思索,“告诉我,是不是唐羽?”
“是,也许也不是。”她打量着男人,暗暗思索,“你是何人?”
男人呼出一口气,胸膛像空了的麻袋一样瘪下去。
“我是唐歆,唐羽的亲哥哥。”
北方的风吹到江南就温顺了下来。
她早早地出了门,去买些菜食回来养活自家姑娘。对了,少不了羽儿爱吃的杏仁酥糖,如果碰巧没有卖家,就只好自己琢磨着做了。
路上碰到些闲聊的市井邻居,她也会插上几嘴。一心复国的唐歆在北方举兵,又攻占了几座城池,屠了几万人马,诸如此类。她耸耸肩,谁知战场上运筹帷幄戎马倥惚的唐将军,日日写信给小妹扯些家长里短呢?
她拎了竹篮,沉甸甸的。抬头一望,太阳已近三竿,想着家里的姑娘也该打着哈欠起床了,不由得笑着加快了脚步。
她知道,在江南雨淋落了满地的繁花中,她的姑娘在等她回家。在她拎着竹篮,,沿着小路小跑回家的时候,姑娘会俏然回首,朝着她柔柔地笑,比那繁花锦绣还灿烂,比那星辰皓月还耀眼。
她会唤她,乔儿,你回来了。
岁月尚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