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同龄人比,上学念书是晚了些的。
九岁那年,虽然已经萌生了最初的求知欲望,但苦于家境贫困,交不上学费,最终迟迟得不到上学的机会。
开学前,村小校里的老师上门来动员我这个学龄孩子,可惜最后,硬是被父亲的一声声无奈的叹息“顶”了回去。而我呢,只是在阳光底下见了个彩色肥皂泡似的——美好的希望一下破灭。
此后,多少个清晨,我每每看到别人家的孩子一个个背着书包上学去,羡慕之心无法形容。
村小校坐落在村庄南头,沿着弯弯的河边小路,走上七八分钟就到了。逢到南风劲吹日子,还可隐约听到从教室里传出来的琅琅书声和来自课间十分钟的追逐嬉闹声。
记不得哪天,我禁不住痒痒的脚,徒手跟随背书包的同龄人,偷偷地走进村小校。
起初,只是在敞开着的泥地操场上无所事事地转悠,或者去哪处墙角边捡些破碎的纸张、耗尽了蓝油的复写纸和黄豆大小的粉笔头等。后来,挡不住书声的诱惑,也就壮着胆子,厚着脸皮,一步步趋近教室,抻颈探脑地趴在走廊边的窗沿上,看语文老师如何操起白粉笔,运用或像水滴或像豆芽或像火柴梗或像丁钩的笔划,将一个个神秘的方块字写在光溜溜的黑板上。随后,又支棱起耳朵,静静地听着语文老师,听他如何操着宏亮的嗓音,将方块字一个个地念出来,并让他的学生们跟着他念上三遍。响亮的书声犹如巨大的气浪,呼啦啦冲出窗口。我暂且忘了自己的身份,也就下意识歙动嘴巴,轻轻地跟着念。
一次,我正趴在窗沿上有模有样跟着念字时,我的目光与老师的目光突然“狭路相逢”。我猝不及防,迅速躲开,尴尬与慌乱不可言喻。不过,尴尬与慌乱退场后的我,依然是满怀欣喜的,因为,我开始带着沉甸甸的获得感,走到无人处,把捡来的一截枯枝当作粉笔,把怎么也涂不完的泥地当作黑板,歪歪扭扭涂上几个自以为正确的方块字。
后来,随着智商的发育和经验的积累,我的“偷”字目标开始转向更广的空间,更多的领域。也就是说,除了去村小校“偷”字,还会去哪处刷着标语口号的粉墙上“偷”字;去刻着谁家户主姓名的竹篮木桶上“偷”字;去贴在公房墙端的社员收支往来表上“偷”字;去生产队读报员的嘴巴里“偷”字;去广播喇叭里“偷”字;去乡夜露天电影的银幕上“偷”字。
那年冬天,我乘坐父亲的运肥船,第一次去了一趟苏州城。运肥船泊在山塘街一处河埠后,父亲兴致勃勃带着我,上岸去溜街,逛商场,让我开开眼界,见见世面,随便也可让我尝尝苏州城里的风味小吃。可是步行途中,我的兴趣和注意力并没有归顺于父亲的旨意,而是倾注于水巷边的路牌、桥名、商店幌子和园林匾额等。不用说,我又开始“偷”字了,“偷”石路、观前街、饮马桥、拙政园、松鹤楼、彩芝斋等一个个方块字。当然,那些笔划多、写得草的方块字我是没法“偷”走的。正当我“偷”得兴致十足时,一直陪在我身边的父亲突然消失在了人民商场门口的茫茫人流里。我急了,到处找父亲。可是找了半天没找着。惶恐与绝望间,我的唯一希望似乎就是独自走回泊船地。结果呢,我把来时“偷”得的一个个方块字当作返程中的“路标”,边看边走,步步为营,最后,赫然出现我眼前的,是镌刻在一座古石桥栏板上的三个方块字——“山塘桥”。
父亲知道我“偷”字这事后,惊讶又感动,并在他人面前吹嘘,这小子没上过一天学,竟然也能认识半筐子方块字。
我沾沾自喜,并禁不住强烈的表演欲望,也就不时把黄泥砖尖尖角和木碳疙瘩等材料当作竹杆,在家内家外的粉墙上杂乱无章地写下“日月水火、山石田土、人手足、口耳目、丈尺寸、元角分”等一个个方块字。
又一个新学期到来时,父亲终于想着法子,替我凑上学费,让我成为村小校里的一名正式学生。
我欣欣然翻开油墨幽香的一年级语文课本书,初略一看,书上的许多方块字是我认识了的。
第二天,我踌躇满志地走进老师办公室,提出“跳级”请求。老师愣愣地看我,说:“你还没有念书就想跳级,哪有这种事?”我说:“这课本里的大多字我已经认识了。”老师不信,当场让我念出他写下的一个个方块字。我挺争气,几乎全念对了。老师惑然,问我:“你肚皮里的这些方块字哪来的?”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偷”来的。老师笑了笑,夸奖我:“不错!”
我趁势追问:“这么说,我可以‘跳’级了?”老师又笑了笑,回答我:“课本书都订了,‘跳’级就免了,至于这些‘偷’来的字嘛,对你今后的学习会有帮助的。”我对老师的这一回答自然不太满意,也不太懂得老师这话的含义。
真正坐进教室读书后才知道,这些“偷”来的字居然有力地助推了我的学习,让我的默写和朗读先人一拍,让我的考试成绩名列前茅,让我的课外自学能力比谁都略胜一筹。而且开始懂得:我的这种“偷”字行为其实是求知欲望驱使下的勤学表现;一个人的知识积累仅仅依赖老师的传授是远远不够的,而只有凭着自己的努力,不停地去“偷”,才能一步步地登上知识的顶峰。
“师傅领进门,修行靠自身”是也。
于是,从小学到高中,再到踏上工作岗位数十年后的今天,我不但没有“金盆洗手”,还在把“偷”字目标不停地瞄准浩瀚的书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