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话虽是这么说,但夷陵老祖乃天下鬼道之首,又渐与仙门百家成水火不容之势,由他亲口所下的战书,饶是江澄也不能置之不理,任由江家固守莲花坞坐以待毙,因此待他大半日后风风火火地闯进自家大门,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去把刚睡下不久的江家大掌事江枕流踹醒:“滚起来,莲花坞准备从今日起戒严。”
江枕流摸摸掉在脸上的冰碴半梦半醒地掀被子下床:“好啊那我现在去把轮值的门生增加一倍护院的阵法也——”
一阵冷风从江澄没关严的门外吹进来,江枕流一个哆嗦,终于借着炉火看清了江澄的神情,终于也敛了神色,起身与江澄平视,严峻道:“师兄,出什么事了?”
江澄斟酌着开口:“我今日碰见夷陵老祖。”
江枕流一把抱住江澄,在他身上上下其手,急吼吼道:“夷陵老祖魏无羡?在何处遇见?师兄你受伤没有?”
“在夷陵,”江澄脸色又黑几分,想要把人踹开的脚已经离了地,到底还是没忍心使力,“但我并未与他交手。”
江枕流挑眉道:“江家虽并未与夷陵老祖有什么过节,但你一方仙首途径夷陵遇上主人,竟还能与他相安无事?”
“我遇见他时已经重伤,”江枕流是江家内门弟子,从小就和江澄几个师兄弟一起长大,江澄继宗主位后不久便拔了他辅佐,江澄信任他,是以在此事上也不有所欺瞒,“看着半死不活的,姑且饶他一命罢。”
“所以你不杀他,反而回莲花坞等着他报复?”江枕流哭笑不得,“是今日风雪太大,把师兄的脑子也吹坏了吗?”
江澄这一脚终于落在江枕流身上:“没大没小!怎么和师兄说话呢!”他无视江枕流的连连讨饶,走到桌边将烛火点上,这才转身解释道,“你也说了,夷陵老祖和江家没有过节,我趁他重伤取他性命,于道义不符,恐落人口实,这是其一;其二如今形势微妙,况且我看着温家似乎尤其对夷陵老祖上心,我杀了他,要么是有向温家邀功之嫌,要么就是挡了温家的路,我不能在这时候做出头鸟。”
江澄接着道:“不过夷陵老祖确实有向百家寻衅的打算,云梦与夷陵毗邻,江家定然首当其冲。”
江枕流沉吟道:“那依师兄的意思,暂时不把这事儿知会给温家?”
“没错,”江澄颔首道,“便是此番戒严,也要做的隐秘些,不要打草惊蛇才好。”
“但温家手眼通天,怕是不好掩人耳目,”江枕流摩挲着下巴想了一阵,终于一阖掌道,“今日安陆分堂传信说有邪祟出没,不如另我派一队门生,将除祟当作托词?”
“也好,叫能知内情的人去,正好也过问一下安陆堂的情况。”
“三师兄在家,我明早便去同他说。”
“近夷陵的两个分堂和三个监察寮也派人去盯着,说是例行巡看便是。”江澄接着道,“小九回来没有?”
“昨个儿刚进家门。”
“等雪停了叫他再跑一趟罢,”江澄的手指在紫电上反复摩挲,终于下定决心道,“让他带点云梦特产,去给金子轩提个醒。”
江枕流点头应了,又斟酌着开口道:“还有一事——”
江澄凛然:“你说江家可能有内鬼之事?查出来是谁没有?”
“也许是我多心,这几天我把过去大半年的账目和公文都看了一遍,并未发现有什么大问题。”
“可能这鬼,贪的不是财。”江澄森然一笑,杏目衬着屋内这豆大的曳着的烛火叫人脊背发凉,“有人把手脚动到我莲花坞来了,难道是想叫江家和他同姓不成?”
江枕流皱眉道:“师兄放心,这事儿我亲自去查,一定尽快回禀。”
江澄又嘱咐一句:“万事小心,查出来叫人盯着就是,时机不到不可妄动。”
02
雪下到第三日清晨才堪堪有停的迹象,莲花坞内连荷花池都被覆得满满当当,几个年纪小的门生没见过这样的雪,正穿着今年新发的棉袄,三五个地在空地上打雪仗。江澄站在不远处的廊下看了一会儿,终于在脸上露出个转晴的笑意来。
他自从夷陵回来就没得闲,早上又同江汣交代了一番打发人出了门,自议事堂回来的路上还在琢磨有哪些事没办妥当,走到连廊停了一停,想来想去终于一巴掌撑在廊柱上:为什么要苦心孤诣地去防什么夷陵老祖?就他那一身破衣烂衫,都够在雪里横尸八百回了!
江澄似乎是被自己的愚蠢惹恼,急匆匆地离了廊下便往书房去,一打开门便一阵热气扑面,又叫他想到魏无羡在遇见他之前不一定在雪里坐了多少个时辰,又在遇见他后坐了多少个时辰。
他尽量不去想,脱了棉衣便在桌前看公文,但要批红时又没有印泥,砚台里墨也干透,取墨时又碰掉了笔架上的三两支细笔,江澄也不知怎地就得出一个今日不宜公干的结论,终于还是起身拿过一旁的棉衣披风,胡乱一穿便风风火火出了门。
江家家底丰厚,库房里更是分门别类堆满了各类吃穿物什,更有许多珍奇灵器或草药,江澄在库房里转了几圈,最后找出来的棉服、干粮、伤药加上其余的一干日用有整整一车,看库房的小弟子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半天才结结巴巴道:“宗主……您这是要离家出走吗?”
江澄还在挑拣他要的东西,闻言才直起腰审视了一眼他铺开的阵仗,大抵也恨自己此举太过莫名,回头便往门生脑门上一敲,带着点愠色道:“你想得美!我一走,你们还不把莲花坞给我掀到天上去!”
小弟子捂着脑门委屈巴巴地往后厅躲,又被江澄一把抓住提溜回来:“这些东西你记了没有?”
那门生忙不迭地将一本账目递给他,江澄觑一眼上边的数额,心道果然还是让魏无羡打个欠条给他,面上却不显,伸手便将那页纸撕了下来,将缺页的本子丢回弟子怀里:“剩下的你不用管了,我去拿给江枕流。”
但事实是宗主要拿坞内的东西,江枕流又哪里拦得住,江澄随手画了个阵,便把那一车东西装进了乾坤袋里,自己从莲花坞的侧门溜到了镇子上,先到问天楼要了一个雅间,又叫了一坛酒。
过了一会儿一个商人打扮的男子进了雅间,流水的宴席转眼就摆上了。
江澄拉了素帘,手指掐诀指着面前酒坛念念有词,一道淡光闪过之后,凭空又立了一个江宗主。
一桌好菜,江澄只象征性地吃了几口,剩下“江宗主”和那“商人”对坐,相顾皆是无言,但监视他的人不会上楼,这三脚猫的障眼法也算够用,江澄便自隐了气息身形,出城向着夷陵的方向去了。
03
江澄在路上也在想,自己苦心孤诣地演着一场戏,还倒贴钱来探望这个前些天才发誓要灭了江家的人到底图什么,这大冷的天,莲花坞有酒有肉有火炉,可他干嘛非要出来吹冷风做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他在心里反悔了好几次,剑倒是一路御得稳,这段路程不远,若无风雪相阻只一个时辰不到,江澄先去了之前碰见魏无羡的地方,果然那里空无一人,甚至血迹也被两日的大学盖得严严实实。
江澄不由得松了口气,又向乱葬岗的方向走去,一边调动灵力探路,谨防着夷陵老祖坐下的役鬼走尸之流窜出来取他性命,天地良心,到时候可就是一尸两命,多划不来。
靠近乱葬岗时鬼气逼人,江澄被雪晃得眼睛疼,一脚下去没轻没重,也不知踩了哪个陷阱,只一眨眼的功夫便有几个走尸从厚厚的雪里钻出来,低吼着向江澄扑过来。
江澄取紫电抽飞了离得最近的两个,扬声怒骂:“魏无羡!你给我滚出来!”
回答他的是三五个雨后春笋一样拔地而出的走尸,江澄“啧”了一声,伸手将三毒也拔了出来,两道剑风打过去,终于将新的一波走尸拆得七零八落,他脚下不敢耽搁,快步冲过了这片坟头,咬咬牙将手指割开一个小口,歃血画了一个简易的结界,将刚要扑来的走尸勉强挡在外边。
伏魔洞就在乱葬岗深处,跟着鬼气最浓郁之处去就是,江澄运功前去,额前已经布了一层薄汗,眼见着洞口已经近在眼前,不料又有个凶尸从一旁扑出来,不管是从速度还是力量上都比之前的走尸强上千万倍,江澄恨恨地咬牙,一剑削去凶尸半个臂膀,在心里骂魏无羡道:“他妈的没完没了!你当老子是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吗!”
被削掉了胳膊的凶尸战力依旧强悍,江澄一个错身避过他三寸长的指甲,三毒连环刺出,这是江氏剑法的精髓所在,只不过一弹指间已经在那凶尸身上刺出十三个窟窿,江澄最后一剑刺出后凌空而起,趁空档平扫一剑砍掉了凶尸的脑袋。
——可算是死了——不对,早就死了。江澄暗暗舒了一口气,也不禁感叹魏无羡这邪魔外道果真有两下子,回头正见魏无羡披着外袍,靠在洞口处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手里捏着一柄挂着红穗的笛子。
江澄:……
俩人互相看了一阵,好像是比谁能沉默得更久似的,最后是魏无羡败下阵来,因为他单薄的身子不太经得起这乱葬岗上的冷风:“江宗主,”他沉声叫道,“你这是后悔了?”
江澄不甘示弱地扬眉讽道:“我过来看看你死了没有。”
魏无羡闻言阴下脸,笛子已经举到唇边,只是还没开始吹便呛咳了两声,倚着洞口摇摇欲坠,江澄冷笑一声,走到近前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毫不留情道:“你连命门都在我手里,还能做什么?”
他们两人身高相仿,仔细看甚至是魏无羡是更高一些,只是如今他强弩之末又受制于人,一贯英俊风流的姿态竟也有点楚楚可怜的样子,江澄皱眉探他的脉门,撤手时缴了他的笛子,越过他先进了洞里:“滚进来,我若是来找你麻烦,大可不必这么客气。”
“你还是客气客气罢,”魏无羡看着一地走尸残骸,冷哼一声道,趿拉着鞋子走过来,江澄低头看了看,发觉他那双鞋跟已经有点歪了,“我这儿庙小,实在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江澄在洞里转了一圈,偌大个洞穴冷比莲花坞的地窖还冷几分,除了一张只有薄被的石板床,实在找不到别的能坐的地方,江澄同情地瞧他一眼,将腰间的乾坤袋摘下来,从里头召出来满满三个箱子,开了两个,自己坐到第三个上头。
魏无羡慢慢地走到床边坐下,抄着手冷眼旁观,眉间多少也是有点诧异的样子,问江澄道:“什么意思?”
江澄又从袋子里摸出他在云梦打的酒,竟还是热的,喝了一口答非所问道:“先把火点上——你不嫌冷?”
“看来江宗主不仅要做我的解语花,还想做知冷暖的小棉袄了。”魏无羡古怪地瞧着他,伸手把外袍在身上裹得更紧些,苍白的脸上有不自然的淡红,里衣包裹着的皮肉看起来也恢复不佳,“再问你一次,你到底想干什么?”
江澄沉默半晌,嘴唇抿进又松开,魏无羡谨慎地盯着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竟觉得自己这样同他说话未免太无情了些,他打心底是不想这样揣摩江澄的:“难道你觉得,凭你这三两箱东西,也想收买我吗?”
“也?”江澄迅速道,他在这方面向来是异常颖悟了,他思索片刻,终于讥讽地笑一声,“没想到,仙门百家竟有人打你这邪魔外道的主意。”
魏无羡自知失言,但仍神情不变,反唇相讥:“云梦仙首不正带着拜礼来探望我吗?你不是图乱葬岗上的走尸,你还能图什么?”
天地良心,连江澄自己也不知道这一遭究竟意欲何为,仿佛一时兴起,又仿佛早有预谋,而在魏无羡灼灼的逼视下,他便像被戳中了未名的心事一般恼羞成怒了,江澄一拳砸在身下的箱子上,站起身就往外走:“你看看你这样子,我能图你什么?别自视甚高了魏无羡——我吃饱了撑的,家里东西太多了没处放,行不行?”
那箱子里全是尚品,尤其江澄为魏无羡寻的草药,可都是莲花坞多年攒下来来的家底,若是叫医师知道,定要说他败家,但如今东西已经送来,也是万不能再拿回去了:“你爱要不要,不想要就扔了。”
“……”
魏无羡:有钱真的好了不起。
他被这个认知惊得咳了咳,咳完再看手心一把都是血,抬头便见江澄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转回来,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看,魏无羡从他漆黑的瞳仁里看见自己狼狈的脸,心里一时冷暖不辨、百感交集,甚至觉得自己坎坷多年也没有这么不知好歹:“你——”
江澄快他一步截住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不如闭嘴。”江澄将手中笛子放进他怀里,后退一步直起身来,“随你怎么想,我这些东西算不上恩,日后你若想来杀我,大可不必多虑,云梦江氏一定奉陪到底。”
他淡然的神情落在魏无羡眼里,这样的善意于他来说实在太少,以至于总令他觉得别有所图,“再烧就要烧傻了,吃点药早点休息罢。”
江澄款款行至门口,魏无羡突然叫他:“江宗主。”
“江澄,”他回头看去,魏无羡下颌的角度仍是尖刻而阴冷,却向他露出一点真挚的神色来,对着他手中的酒坛点点头,“那个也留给我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