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烟萝,是近百年刚飞升的小仙娥,那日我刚晋升,天帝陛下就拨下旨意,让我去临渊阁服侍废天后娘娘。
进来之前,有同飞升的仙子偷偷和我咬耳朵,与我讲,废天后娘娘嚣张跋扈,心狠手辣,尖利善妒。
让我千万仔细着些,万莫被她抓住错处,即便是被废了,修为还在,也不是我等地位低下的小仙所能抵抗的。
可我却觉得,不是这样的,我再没见过比她还好服侍的主子了。
后来她跳下临渊台,我被调去服侍水神仙上,整日整日提心吊胆,害怕水神仙上闯祸,更害怕她受伤。
而废天后娘娘呢,每日就静静地坐在窗边,望向外边的天空,就这样一整天,从旭日初升看到日薄西山。
因着被囚禁在婆娑牢狱多时,废天后娘娘憔悴了许多,眼中空落落的,带着些许的彷徨和无助。
这是我未曾在任何仙人眼中瞧见过的,他们的眼神,或平静,或炽烈,却从没像废天后娘娘这般,像是积攒了几辈子的绝望,全都湮没其中。
有时她也会同我说几句话,手里拿着一根金黄的珠钗细细把玩,仰头望向那方不大的天空,问我:“烟萝,你去过翼缈洲吗?”
我摇摇头,我虽飞升了,却被分在了这苦寒之地,哪有机会去别处看看呢。
她浅浅笑着,眼中一片向往:“翼缈洲的天啊,很高,很蓝,有无数的青山环绕,绿水穿流。我们鸟族,世世代代代居住在那,要是天降微雨,从丹穴山顶望去,整个翼缈洲都在脚下,远处千山,层峦叠嶂,云海翻腾,百鸟齐飞,那真真是极美的景色…”
说着,她低了头,声色淡淡的:“可惜,那样好的景色...我是,再见不到了。”
我曾听闻过,当初在翼缈洲时,她与她父神母神都是驰骋疆场的良将,帮助六界抵御魔族的进攻。
虽名为鸟族公主,自小也是在军中长大,性子爽朗,灵力深厚,威望颇高,六界为之向往,想娶她的神仙妖魔从翼缈洲一直排到了洞庭湖边。
可如今看上去,只是这天界牢笼中锁着的金丝雀,眉眼里带着藏都藏不住的深深寂寥。
我不明白这样好的一个人,为何竟没有倾心相待之人。
等我出去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了,天帝陛下就立在临渊阁的窗前,隐匿了气息,孤影萧索,月光洒下,染了一身霜白。
从前我远远见过他几次,莫不是明亮璀璨,光华照人,身上带着帝王独有的君者之风。
哪里像今夜,只独立窗边,神情黯然。
我刚想请安,就被他打住,而后便开口问我:“她睡了?”
我竟有些被问住,不知他问的是谁,略一思索,更觉惊讶。
他竟会关心废天后娘娘,外界不是盛传陛下与她有杀母灭族之仇吗?
为何现今看来,竟满心满眼都是关怀之切?
我如实回答了陛下的问话,他又问了几个问题,都是些寻常小事。
比如今日她做了些什么?吃了几口饭?说了什么话?看了什么书?
我事无巨细,皆一一禀报,每一个回答,都换来他长久的沉默。
只是听到娘娘讲起翼缈洲的向往之时,如扇的眼睫抖了抖,而后便不再言语。
我也不敢出言打扰,就只能陪着天帝陛下静静站在那,望着紧闭的窗扉。
站了不知多久,深重的露水都沾满了衣物,忽听得屋中传来了隐隐的咳嗽之声。
天帝陛下的神色终于有了变化,那双脚迅速地挪了步,又立马打住。
我看着他去的方向,朝他福了一礼,便走了进去。
天帝陛下没有跟进来,只是等我服侍好娘娘再度睡下,出来已没有了陛下的身影。
隔日,娘娘还未起身,一位女仙便来了,穿着湛蓝的衣裙,她说她叫邝露,是陛下的随侍女官,奉陛下之命前来。
还带来了好些火属性的丹药和灵草,甚至还有助眠的安神香,嘱咐我好好服侍娘娘,这些事情,万不能让娘娘知道。
临走之前,那位叫邝露的女官忽然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屋中的娘娘,带着愤怒和不解。
娘娘服用了那些灵草丹药之后,精力好了许多,兴致来了,竟想要挥手作画。
我有些惶恐地找到了陛下,向他道明了缘由,陛下只沉默着,后来招手让邝露仙子带我去璇玑宫大殿,拿了陛下御案上的笔墨纸砚去了。
我很是欢喜地带着它们回了临渊阁,娘娘本来兴致高昂地坐在了案头,执毫的手正要下笔,眼尾却扫到了砚台。
“你从哪得来的这些?”娘娘开了口,眼睛却紧盯着我,似是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我战战兢兢不知如何回答,明明走的时候天帝陛下特意交代过了,若是娘娘问起,便说是二殿下给的。
可这一刻,瞧着娘娘薄怒的神情,我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罢了,你下去吧。”娘娘放下了执笔的手,转身回了寝殿。
那白白的宣纸上,只留下了一滴墨汁,慢慢被浸润成黑点。
很久很久以后的一个晚上,我夜里起身如厕,却瞧见娘娘的房里灯火还亮着,明明我记得我是服侍好娘娘入睡之后才去歇息的。
我害怕是有什么事情,便蹑手蹑脚的走了过去,却只瞧见娘娘坐在案头前,看着面前的宣纸。
我隔得太远,瞧不太真切,只模模糊糊瞧见了一轮明月,几颗星子,还有双银色翅膀,再下却是看不见了。
我很是疑惑,这六界,还有银色翅膀的鸟吗?
娘娘在案头前坐了很久,一直盯着这副画,似老僧入定。忽地一阵风吹来,蜡烛闪了一下,有些蜡油滴到了娘娘的手背上,似是惊醒了娘娘。
她再不看着那幅画,站起身来,回了床上躺下。
第二日,我进屋伺候娘娘,没瞧见那画,只瞧见了桌案角落边有些灰烬,很小一团,便差人收拾了。
那仙娥刚走不久,娘娘便谴我过去。
“烟萝,你去将那些,扔了吧。”娘娘抬手指了指案台上的文房四宝。
昨夜不是刚用了吗?为何今日却要将它们拿去扔了?
我不敢将口中疑惑问出来,只福了一礼,按娘娘的吩咐将它们带了出来。
却不敢真的扔掉,于是将它们藏了起来,抽了个空偷摸去了璇玑宫,将它们交给了那位女官。
我走的时候隐隐约约听见殿里陛下的声音“她晓得了?”
后来的,却不敢再听了,只急急地回了临渊阁,伺候娘娘。
没过多久,水神仙上踏足了临渊阁,将我们都谴了出去,说有话单独与娘娘讲。
水神仙上在屋内只待了半盏茶的时间,便出来了,我刚送走她,便听见临渊台传来阵阵雷击之声,心里一惊,飞奔着去了。
在临渊台边,我见着了一个人,或者说是,一个神仙的真身。
银白的龙,长有双翅,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
这天地间,确实没有银白羽翼的鸟,但却有长着翅膀的龙,银色的应龙,六界仅有一位,现天帝陛下——润玉。
后来我被调到了水神仙上身边服侍,常常见着陛下。
只是再没见过陛下如那夜对废天后娘娘般,事无巨细,一一过问。
有一日,水神仙上研墨的砚台坏了,她去找陛下讨要,原本是想要陛下御案上的那方砚台,却被陛下婉言拒绝,只是去天帝私库里拿了其他的给她。
后来我才晓得,天帝御案上的那方砚台名歙州砚,来自凡界。因其最佳产地位于婺源与歙县交界处的龙尾山下溪涧,所以又唤作“龙尾砚”。
我有时候觉得,陛下看着水神仙上的眼神很冷,没有温度,他只是机械地重复着那些流于表面的形式,心却紧紧关上了。
那日水神病危,我在窗外见着了陛下如何救她,竟是折损自己的法子。
我从窗边望去,只觉得天帝陛下似有些兴奋,他喃喃自语。
“荼姚,你等着,我很快就可以来陪你了。”
我不敢久留,落荒而逃。
我以前常听那些仙人们说,陛下留着废天后是因其至纯至孝,陛下本身厌她至极,甚至不愿同她见面。
他们还说,陛下对水神仙上真是爱极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我却觉得,或许所有人,都不曾猜透过陛下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