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光是透亮又炙烤着的,即使是落日余晖打在她的肩头,沈璧也觉得未免滚烫。
她走了很远很远才把这条公路走到尽头,对于她而言这座格外陌生的城市是蒙蒙的灰色,此时伴着夕阳西下渐渐染上华灯,却依然看不清什么。
井然驱车在她刚刚下车的地方距离最近的一个路口调了头,往家里的方向行驶。
他今天应了母亲,要回家吃饭。
从大学之后,他就搬出来自己住了,偶尔不忙的时候会回家看看,某种意义上讲他不想自己的出现打扰到母亲的生活,毕竟她又组建了属于她自己的新家庭。
不打扰,有时候也是一种尊重。
就像,刚刚,不是吗。
他开车到家,大约一个小时。
从包里拿出钥匙,想了想又收了回去,按了门铃。
来开门的是楚煦,穿着浅色的家居服一副精神不太好的样子,开门看到了井然,没说话就转头回去了。
白亚茹在厨房做饭,吸油烟机的声音太大,她没听到井然的关门声。
他进来也没看到楚煦的父亲,想必是出门遛弯还没回来。
这套房子是他生父留下的老房子,格局很陈旧,即使后来都重新装修过了,他也觉得这里始终摆脱不了过去很多年里自己和白亚茹相依为命的过去。
他们母子的感情是极好的,却又有着距离。
井然脱了外套挂在门厅的衣架上,今天因为去S实业做演示的原因,里外是一身的正装,把白衬衫的袖口解开挽到手肘,进了厨房。
白亚茹正专心的炒着菜,根本没意识到井然的出现,这会儿一回头看到井然倚着门框,正看着自己,着实吓了她一跳,又急又喜的抱怨着,“你回来也没个声音,就是要故意吓我是吧?”
“不是要吓你,只是不想打扰你而已。”井然一边说一边走进厨房,要帮白亚茹做饭,却反被她一下子拦了出去,“你要是想帮我,就去陪楚煦说说话,她最近状态很不好,我和老楚也没办法。”
井然应了白亚茹,上次他回来是上上个月,楚煦当时也是连晚饭都没有吃,一个人闷在屋子里。
他比她大七岁,她刚来他家的时候还是个初中的小丫头,那时候因为经常性的透析,缺课请假是难免的,所以每次透析回来补课的工作就落在了当时刚刚上大学的他身上。
那个时候他们关系还算要好,他每周会赶回来住一晚给她补习功课。
再后来,她上了高中,有些事情她真的说出来了,他也就远着她了。
井然站在楚煦的门外,敲她房间的门,里面没回应,但他知道她听见了,遂推开了门进去,他今天是有话要和她说的。
楚煦是躺在床上的,侧躺着,背对井然,不吭声。
“我和一个我的朋友说了你的情况,把你需要的配型需求也都递过去了,”井然站在门口,没有往里走,“你心里有个准备,如果有合适的可能要进行手术了。”
“井然,你是在可怜我?还是同情我?”楚煦的姿势没动,肩膀轻微的耸动着,“你不是了解我吗?我怎么想的你不应该知道的吗?”
井然沉默了几秒钟,撂下一句,“我只是不想一个相处了这么多年的朋友家人就这么消失,更不想看楚叔叔和我妈伤心。”,话音一落,他就关了门退出去,视线的最后,是她的抽泣。
他狠吗,可是给人希望再将其熄灭不是更狠。
这顿饭,开饭前老楚才会回来,井然听到厨房里白亚茹在厨房里和老楚拌嘴。
老楚走很远去给他买他爱吃的小吃,白亚茹说他太惯着孩子。
有一种人格,喜欢照耀别人,他享受给别人带来温暖的感觉,甚至贪婪于这种感觉,直到最后哪怕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
吃饭的时候,很安静。
白亚茹做了一桌子他爱吃的菜,老楚是对她是真好,重组家庭之后对她也是言听计从。
楚煦吃的不多,吃完放下碗就回房间了。
白亚茹看着她撞上了房间的门,才开口,“井然你有空多回来看看小煦,我们年龄大了,她也不爱听我们说的话,”说着就把端着的碗放下来,扭过头去掉眼泪,“这么个小孩子得了那样的病—”
“井然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和他说这些做什么。”老楚打断她,不让她再说下去。
“我的一个朋友有这方面的资源,已经在打听肾源的配型了。”井然端起碗,又夹了一口菜送进嘴里,并没有什么安慰的话要说。
“有希望吗?”老楚顿了一下,问井然。
“如果她肯帮忙,希望是有的。”他又扒了两口,把饭吃完,“我吃好了,你们慢慢吃,我先回去了。”
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部黑下来。
井然把车开到S市的中心花园。
这是他学生时代的接到的第一个真正意义的项目,他接手前这边原本是一个烂尾多年的楼盘。
他出草图的时候,经常一个人坐在废弃的楼盘楼下,一坐就是一整夜。
从后备箱掏出刚才从便利店买的一瓶啤酒,他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一个人看着满天星斗,风是凉的。
啤酒的味道很足,产自波兰,他轻易不饮酒,也基本不会插手麻烦的事情。
今天算破戒。
沈璧住的是沈彧名下的一套公寓,她不清楚还有多久才能回去。
多久呢,不急的人是她。
一个好的捕手,最重要的是耐心。
从包里摸出一支烟,沈璧站在路灯下,吞云吐雾。
一支烟的时间,刚好,环顾一圈,她转弯走到前面的岔路口里。
靠在墙上,等待。
不到十秒钟,听脚步五个人。
把碎发往耳后别了一下,她从角落里站出来。
五个人,男人,站在她刚刚抽烟的路灯下。
她笑笑,把脚上的鞋子脱下来甩在一边,包扔在地上,连看也没看对方,垂着头,“几位,跟了我一路,也累了吧。”
“得罪了。”对方明显年纪稍长的那个男人几步走到沈璧的面前,哑者嗓子说。
沈璧半部未退,媚笑着将手身向男人的腰间,和对方耳语,“第十三个。”
说完,她手上便多了一柄黑色的最适合短距离射程的漆黑,枪口直挺挺的抵在男人的太阳穴上。
再上前,把下巴搁在男人的肩窝处,向距离她不远的其他四个男人说,“几位大哥跟了这么久,是我陪陪几位呢,还是几位陪我玩玩呢?”
她拿枪并不是很用力,甚至习惯于很随手的姿势,那黑洞洞的枪口一下一下,时有时无的敲击着他的皮肤,细密的汗珠从男人额间留下来。
那四个人或许也没想到今天跟了一路的女人,是这么个货色,头目在沈璧手上,他们也不能轻举妄动。
那男人的汗珠子滴滴答答的往下掉,落在柏油马路上就看不见了。
沈璧突然把手上的枪放了下来,甩了甩已经有些胀痛的胳臂,“既然你们不说,那就我说了算—几位大哥辛苦一下,陪我玩玩。”说完,将枪一下子扔进了绿化带,侧过头,先是身边的那个男人,“是你先来还是一起来。”
男人的腿早已软了,这话还没说完,人就脱力的摊在地上。
“完了,完了—这下只能你们几个陪我了。”沈璧走上前,视线里四个男人一拥而上。
她的脑海里闪过了张叔的脸,那是她十四岁的那年,在墨西哥,他为她挡了一枪,温热的血溅了她一脸。
张叔是她父亲留个她的后天亲人。
其后的两年,她攘除了S实业里她叔伯等人的一切亲信和职权,坐稳了他父亲留给她的交椅。
然后,张叔的脸模糊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女孩的笑脸,那是一个中日混血的女孩,和她年龄相仿,每天为她打扫房间。
她们很合的来,甚至晚上会一起进宵夜。
那是她多大的时候,应该是成人礼前后吧。
中东的生意难做,地方势力牵扯大,但利润极高,各方势力在急速扩张中不断发生摩擦,多年的对头本来是要绑架她的,结果冲进大宅把女孩带走了,因为她说她就是自己。
沈璧破了对头的家门,看见她的尸首,是在泳池里,活活淹死,惨白的脸庞。
那之后,对外拓张S实业再无敌手。
她活到今天,是有人给她续命。
谁要是想拿走,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目光对焦,眼前的四个人,重合进过往。
她的拳脚功夫很厉害,几乎是招招致命,但对方也是训练有素的打手。
到最后,她踩上扔掉的鞋子,把包拿好,看了看倒在地上的五个人,“你们回去别没的交代,绿化带里那支枪送你们了,带回去。”
沈璧依然沿着那条路往前走,走了几步,回过头,继续说,“告诉你们主人,他欠我的那条人命记在我梁家的账上,下次换我去找他。”
你见过喜欢走夜路的女孩吗?
沈璧算一个,她爱走夜路,惯走夜路。
如果没有见过光明,黑暗并不难忍,恰好,她没见过。
从奢望到断念,时间很长,长到这些年的午夜梦回;这时间也很短,短到一支烟的功夫就燃尽所有。
她走了一夜。
过招的时候受伤的左臂,到现在已经泛起大片青紫。
对方持刀,她赤手空拳。
白色的颈上被冷刃稍稍划了一道,鲜红的血痕往下滴着血珠,一颗一颗,犹如断线。
过了早上六点的时候,她才到公寓的门口,趁着人不多赶紧闪进了公寓。
血水流了一身,此刻和着细密的汗珠,让她的脚步如同灌铅。
进了浴室,直接冲了一个澡,精神好了许多,出来的时候把沾满血的衣服装进垃圾袋里。
她在这里刚入住下来,找了一圈并没有发现家里有急救箱或者可以处理伤口的工具,便索性从衣柜里扯出来一条黑色的方巾和一个同色的蕾丝吊带,复古又不会太奇怪,只是颜色比较重,和窗外的明媚不相称。
她看了眼时间,再不走也许会迟到,随便套了一条高腰古着的黑色短裤,再裹上一件Oversize的阔版牛仔外套,下身失踪。
进了地库,取车,沈彧留给她一辆银灰色的宾利,翻了翻,果不其然在手套箱里找到了一副男式墨镜,她今天素着脸,又走了一夜,架上墨镜,便谁也看不到她的疲倦。
井然的公司距离她的公寓不近,开过去正好踩着点打卡。
此时,同样一夜没睡的还有井然,在中心花园吹了一夜的风。
早上也是回家冲了澡才匆匆赶过来,还没出地库,就看到从自己旁边车位上的宾利上下来的沈璧。
她身量高,披散着头发,光着两条长腿,背影就醒目。
沈璧没看到井然,直到上了电梯才看到对方。
“Hello!”沈璧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假笑着和他打招呼。
井然扫了她一眼,站在电梯的另一角。
两个人一前一后在工作室门口打卡,让排队的人纷纷侧目。
也是,在旁人看来。
前者是眉目清朗,气质翩翩的佳公子;后者是气势凌人,冷艳性感的明星范儿。
两个人硬生生走在一起,要说感觉,禁欲的很。
当然,当事人并不这么觉得。
两个人打了卡,在工作室众人的注视下进了同一间办公室。
沈璧本就觉得很累了,进了办公室把外套一脱挂在了门口的衣架上,上身就穿着一个吊带,把长腿的往办公桌上一翘,掏出手机来看。
井然觉得昨天的火气刚刚下去,一早上就又冒了出来。
他向来素养好,耐性也好,可碰着沈璧,似乎他自己也压不住自己的脾气。
井然把衣架上沈璧的衣服扯下来拿在手里,气冲冲的走过去,扔在沈璧身上。
“我不冷—”沈璧头也不抬,把扔在身上的外套放在办公桌上,继续看手机,她最擅长顾左右而言他的套路。
井然懒得理她,一个转身,才看到沈璧胳膊上的淤青,站定又离开了。
他不问,她不答。
他问了,她也未必说真的。
“井然,”沈璧叫他,“你吃饭不?”
“—”井然把外面的墨蓝色的西装外套脱掉,里面是一件象牙白色的短袖针织衫,“看样子梁小姐一点儿也不着急,早上还吃得下饭。”
“是不急啊,如果她坐那个位置坐得舒服,我倒愿意她一直坐下去,”沈璧叫了早餐的外送,她不止一夜未眠,还走了至少十几里的路,腹中空空,难做他想,“不知道您听过一句话吗?”
井然扬眉听她继续说下去。
“我母亲信佛信了一辈子,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心能转境,即同如来。”她抬起头来看他,“你信佛吗?”
井然没有回答。
“很好,我也不信。”沈璧放下手机,从兜里翻出一块黑巧克力来,拆开包装,咬了一大口,又苦又涩,有些艰难的往下咽。
“你也的确不必担心,”井然将坐到椅子上开始了一天的工作,“那位梁小姐远不及你聪明。”
“当然。”沈璧不可置否。
“所以你根本不是为她来的。”井然缓缓开口,也开始铺好设计图,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沈璧仿佛没听见,将坐着的椅子倒过来,面向窗外,几只鸟在窗棱上叽叽喳喳的吵闹,她笑,“夏天快到了。”
(本章完敬请期待下一章节)
二〇一九年五月三十日星期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