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小乔觉得自己是个苦孩子。
乔小乔搞不懂阿娘,阿娘每天都要在脸上涂涂抹抹,穿各种好看的衣裳,可是阿娘又只把自己锁在屋子里,既不出去,也不让别人进去。
和月月的阿娘不一样,和飞仙村里所有阿娘不一样。
月月是飞仙村里唯一一个不嫌弃乔小乔的姑娘,扎俩辫子,还算过眼。可月月的阿娘是一个膀大腰粗的女人,每天早上天没亮就在河边洗衣服,天暗了还要去村里唯一一口井那挑水。说起话来地动山摇。
月月说很羡慕乔小乔有这么一个与众不同的阿娘。虽然月月没见过她,可乔小乔说过,阿娘从来只和乔小乔说几句话,‘去,把衣服洗了。’或者‘去,换些米来。’
家里没有阿爹,没有人耕地,虽然,也并没有地。
家里没米的时候,阿娘总会从自己精致的,小匣子里取出些饰品来,让乔小乔去兑些米。
那个精致的小匣子,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乔小乔从来没有怀疑过,因为她知道,她爹是个要么有钱要么有权,两者之间必占一个的人。
茶余饭后,乔小乔以及她的阿娘,总会成为飞仙村里村民的谈资。
村里人总是在猜着她们来自哪里?事实上,乔小乔自己也不知道,但从记事起,她就一直在飞仙村了。
“我见过那婆娘的男人,虽然没看清脸,但腰上系的是玉,不是斧子,肯定是有钱人。”
“听说她男人来找了村长一次,这婆娘就能在村子里住了,百来年,我们村都没收过外乡人了。要我说,她得有些本事。”
“虽然那婊子从不出来,但她囡囡张的贼个水灵。”
“没点姿色怎么傍老爷?”
“诶诶,这不还是给送到乡下来了嘛!这都几年了?五年有了吧!”
这样的言论乔小乔听过不少了,倒也表现得不是很在意,只是觉得背后嚼人舌根的家伙不厚道,而村子里没有几个厚道人。
乔小乔想离开飞仙村,不是一天两天了。
村里的小霸王是第一个带头打她的人。一般用石子,烂菜叶子,手头宽裕时就是一个鸡蛋,有时是臭的,有时是新鲜的。
不管是什么,打在身上都很疼,密集的雨点,密集的疤痕。
他们说,乔小乔是野孩子。
因为是异乡人,因为没有阿爹,所以才要被欺负。
阿爹,阿爹。是会帮她挡石子的人吧。
乔小乔背着篓子,从山上下来。她比村里所有同龄人都矮上半分,看上去倒像是篓子背着她。
乔小乔觉得自己的作息还是很规律的,寅时作,戌时息。天没亮就上山拾柴草用来生火。
走到家门前,她发现木板做成的门虚掩着。透过矮矮的篱笆墙,她看见几批马挤在小小的院子里。
乔小乔是见过马的,村长家就有两匹,她以前觉得村长家的马够威风了,直到看见了这几批健壮的马。
仰着头,对院子里长出来的杂草不顾一屑,光洁的马毛,在初升的太阳光里耀眼反射。
家里,来了什么人物?
乔小乔探进院子,就看见洞开的屋门,美艳的阿娘破天荒地走出了房间,给厅里落座的人端茶送水。
只是眼神冰冷,唇畔讥讽。
她每把茶盏递给一个人,那人便要慌张推辞几下才肯接受,似乎很害怕,又有点受宠若惊。
只有坐在朝东的那个人,淡然接受。
乔小乔进屋时,正好听见阿娘一声冷笑:“陆大人如今好个派头!”话中带刺。
那人却罔若无闻,安然接过茶盏放在一旁。
乔小乔发现阿娘的脸色愈发冷冽,犹豫了片刻才弱弱道:“阿娘,我回来了……”
所有人这才注意到门边探出的一个小小的脑袋。
云婵媛看见她,又是一刺:“陆大人现在连个小姑娘靠近都发现不了了?乔简当真会挑人。”
陆晓终于眉头一皱,只是微不可查,只有乔小乔看见了,“这不是你该说的话。尤其是,在她面前。”陆晓看了一眼乔小乔。
“有什么该不该的,陆晓,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乔小乔看见阿娘面带微笑,眼睛里却有几分可怕的意味。
云婵媛走近她,顺手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去,家里没醋了。”
乔小乔接过簪子,正欲转身,就听见陆晓说:“慢着,大王说了,明日就要带着王姬,抵达皇城。”
王姬?!是住在漂亮的宫殿里,有最厉害的阿爹的人?是在说她吗?
“王姬?”云婵媛一声冷哼,“哪个王姬见了下人反而害怕地发抖?哪个王姬在外没有马车护送?又是哪个王姬差点要在这穷乡僻野过一辈子下等人的生活!”
字字毒辣,却又字字诛心。
乔小乔觉得脸上湿湿的,竟是落下两行清泪。对哦,哪个王姬会像她一样可怜?她不过是个小野种罢了。
落在她肩膀上的手掌重了些,世间一片模糊,阿娘的声音再次在上方响起,“你们奉他口谕,就一定要接走我女儿?他拿什么保证小乔在他那里不会被欺负?后宫朝野谁会正眼看小乔?……你倒是说啊!”
头一次听见阿娘说那么多话,而且,都是为了她。
可是……她真的好想好想看看阿爹,真的好想好想不用被别人欺负。有时候晚上做梦,她会梦见阿爹,看不清阿爹的脸,但阿爹总会用有力的手臂把她举高高。“飞咯,飞咯!小乔飞起来咯!”然后她就被擎在半空中,格格的笑……还有阿娘,在一旁,温柔的看着他们。
“阿娘,让我去阿爹那吧。”乔小乔摸干泪水,抬起头来看着阿娘,几乎是祈求。
“你,你知道他是怎么放弃你的吗?”云婵媛脸上闪过一丝错愕,愣了一会儿,苦笑道,“罢罢,走,你们都走。”
你们都走,我一个人在这里孤独终老。
“那便告辞。”陆晓跨出门槛,示意手下把乔小乔带走。
乔小乔把手中的簪子递还给云婵媛。
云婵媛失神接过簪子,对她说,“乔小乔,你就像个犯人。”
乔小乔,你就像个犯人。
她坐在最后一匹马上,向皇城驰去。
第一次坐马,感觉五脏六腑都要被震烂了。
中途有空停下来,她就一直蹲在地上干呕。没有人来关心一下她。
她没有在穷乡僻野当一辈子的下等人,她要去皇城做王姬了。可她没有马车护送,还被下人怠慢。
乔小乔知道陆晓一路上都在观察她,她的皇城之行,多亏了他的冷淡。
几乎是日夜兼程,终于到了雾京。
看着满目萧条渐渐变成繁华酥骨,乔小乔没有抬起头来乱望,直到马匹来到王宫前,需得下马,她都规规矩矩。
礼数她不懂,只能看样学样,怯生生的,尤为滑稽——这是陆晓观察了一路得出的结论。
“我先去禀报大王。临时的居所,自会有人带王姬去。”
“嗯,谢谢陆大人。”乔小乔说道。
她现在,真的是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