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的回忆

有关时间重置的这个病例在专栏上发表后不久，便有一位叶姓女士主动联系上我，在电话里，她对我说，她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她怀疑时间在她的身上发生过重置。两天后，我在报社里对她进行了采访。叶女士今年三十三岁，在一家外资企业工作，穿着打扮时髦得体。我们在一面落地窗前坐下，窗外下着很大的雨，整座城市都被雨幕笼罩。我道：“你在电话里对我说，你怀疑时间在你身上重置过，请问你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感觉呢？”叶女士道：“我经常会回忆起一些事情，一些小时候的事情。在那些回忆里，我还有一个弟弟。我们经常在一块儿玩耍，记忆当中，我们很开心，那都是一些特别愉快的回忆。可事实上，我没有弟弟，但那些回忆，我感觉都是真实的，好像我真实经历过那些，可是，我身边所有人都告诉我，那些都是我的幻觉，甚至说，我把梦当成了现实。直到看了你上周发表的那篇关于时间重置的病例，我这才意识到，也许，时间在我的身上发生了重置！”我道：“你的意思是说，你曾经真的有一个弟弟，但在某一个时刻，有关你和你弟弟的时间线，被重置了，于是，你弟弟消失了，是这样吗？”叶女士连连点头，仿佛找到知音一般。我问：“那些出现你弟弟的回忆……回忆当中，你大概几岁，你弟弟大概几岁？”叶女士道：“我弟弟大概六七岁，我应该八九岁的样子。”我问：“这些回忆，是从什么时候开叶女士道：“三年前，三年前我的脑子里就开始出现那些画面。”我道：“你有问过你的父母吗？关于你记忆中的这么一个弟弟。”叶女士道：“我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过世了，我爸爸建议我去看看心理医生。”我道：“也就是说，你爸爸否定了你所谓的弟弟的存在。”叶女士点了点头道：“他认为我压力太大，出现了幻觉。”我道：“其他人呢？你有问过别人吗？别的亲戚之类的。”叶女士道：“都问过了，结果都一样。”我道：“或许，那真的只是一些……虚构的回忆。”叶女士的表情看上去有些不悦，她站起身来：“谢谢你听我说了这么多。”说完，她准备离去，我赶忙道：“你有回忆过完整的画面吗？”叶女士转过身来：“完整的画面？”我点了点头道：“你的那些有关你弟弟的回忆，是一个个零碎的片段，还是，一个很完整的场景？”叶女士想了想，然后说：“都是一些零碎的片段。”我道：“你有没有尝试过，回忆出一段完整的记忆。”叶女士摇了摇头。我道：“请稍等一下。”我说完，朝自己的办公桌走去，从抽屉里抽出一张名片，那是郭跃明医生的名片。我将名片递给她。她看了眼名片，问我道：“这是什么意思？”我道：“他是我朋友，一位非常非常优秀的精神病医生……”她打断，语气十分愤怒：“你把我当精神病人看待，是吗！”我摇了摇头道：“不不不，叶女士，你误会了，我的这个朋友，非常擅长催眠，他能够引导你，回忆起完整的记忆画面。”只见叶女士深吸了一口气，她似乎是在强行遏制住自己即将爆发的情绪，将那张郭跃明的名片塞回到我手上，对我道：“对不起，我不需要，谢谢。”说罢，她便转身快步离去了。高跟鞋声“噔噔”作响，仿佛是在宣示着某种极大的不满。一个星期了，雨一直下个不停。我的内心一直处在自责当中，或许，我真的不应该贸然将郭跃明的名片递给叶女士。很显然，叶女士误会了，她以为我将她当作精神病人看待。实际上，我丝毫没有这个意思。那段时间，我真的很为自己的情商感到着急。怎么能够犯这么低级愚蠢的错误呢？周五晚上，我独自一人坐在窗前喝酒，我又买了许多芝华士18年威士忌，自从罗谦辰向我推荐过芝华士之后，我已经很少喝杰克丹尼了。酒喝到一半，我的手机便响了起来。是叶女士打来的。我接起电话，刚准备向她道歉，她却率先开口道：“能帮我安排一下吗？”我问：“安排什么？”叶女士道：“你上次不是说，你有一个朋友是精神病医生吗？我想你帮我安排一次催眠。你们会对这次治疗保密的对吗？”我道：“这不是治疗，只是一次催眠，帮助你记起完整的回忆。”叶女士道：“无论是什么结果，你们会保密的，对吗？”我道：“放心，叶女士，我们绝对保密！这是基本的职业道德！”第二天，我带叶女士去了郭跃明那儿，为她安排了一次免费的催眠治疗。催眠室里，郭跃明让叶女士躺在那张深棕色的弗洛伊德躺椅上。叶女士在郭跃明的引导下，很快便进入到了催眠的状态。郭跃明坐在叶女士对面的那把椅子上，我坐在一侧旁观，并负责做一些记录。此时，叶女士双眸紧闭，平静地躺在弗洛伊德椅上，胸膛跟随着呼吸起伏着，缓慢而稳定。郭跃明声音柔和道：“现在，你进入了一条五彩斑斓的隧道里，这是一条能够穿越时空的隧道，它能够通向过去，带你回到小时候。现在，你沿着这条时空隧道向前走，一直向前走，你看到尽头的那扇门了吗？”叶女士回答道：“看到了。”郭跃明道：“很好，走过去，推开那扇门，你弟弟就在那扇门的后面。”过了一会儿，郭跃明再次发问：“你推开那扇门了吗？”叶女士道：“我正在尝试。”郭跃明问：“怎么了？”只见叶女士做了个吃力的表情：“那扇门，那扇门好重。”郭跃明道：“用力，你能够推开它！”叶女士的表情更加吃力了，只见她双唇紧抿，仿佛真的在推重物一般。过了一会儿，她的表情一下子轻松了，她深吸了一口气道：“我终于推开那扇门了！”郭跃明道：“很好，你看到了什么？”叶女士道：“一个房间，那是我小时候的房间，我看到了床、书桌，还有那些洋娃娃……”郭跃明道：“走进去，走进那个房间。接下来，我需要你把你看到的、听到的，全都告诉我。”叶女士道：“我现在已经在房间里了，可是，我弟弟在哪儿？你说过，我弟弟就在门后面，可是，我没有看到他！”郭跃明道：“你能够离开那个房间吗？也许你弟弟，就在房间外。”叶女士道：“嗯，我已经离开房间了，来到了外面的客厅里。可是，我还是没有看到我弟弟……等一下，阳台上，阳台上……”郭跃明问：“阳台上怎么了？”只见叶女士表情痛苦，浑身抽搐起来。我心头一紧，只见郭跃明伸出手，一把握住叶女士右手的脉搏道：“我现在数到三你就醒过来！一！二！三！”叶女士倏地睁开了眼，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仿佛一个溺水者刚被救出水面。她一把将郭跃明推开，整个身子向前跪在了地上，双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腹部，身子突然向下一弓，一堆浑浊的呕吐物从她的嘴里喷涌而出。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叶女士便站起身来，快步逃离了催眠室，似乎是在躲避怪物的追赶。她究竟，在催眠中看到了什么？当天晚上，当我再度联系叶女士的时候，她的手机已经关机了。这令我和郭跃明都意识到，叶女士一定是回忆起了什么难以言表甚至不可告人的事情。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回忆，会令叶女士产生如此强烈的生理应激反应呢？一个星期后，叶女士终于主动联系上了我。当天晚上，下着很大的雨，城市的大街小巷被一股不安的潮湿气氛包裹着。在一家咖啡馆内，我和叶女士见了面。我们在靠内的一个卡座坐下，我要了一杯拿铁，她点了一杯红茶。叶女士的精神状况看上去十分不好，黑眼圈很明显，整个皮肤都很暗沉。我开门见山道：“上个星期，郭医生对你进行催眠，当时你究竟看到了什么，以至于……”叶女士道：“这一个星期来，我一直被噩梦纠缠，那个画面反反复复出现在我的脑子里，我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我问：“你到底看到了什么？”叶女士将杯子里的红茶一饮而尽，酝酿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开口道：“我看到，我看到我弟弟的脸……”我道：“你弟弟的脸……然后呢？”叶女士道：“如同死人，那张脸在冲着我笑，那笑容……那笑容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词汇去描述，因为那感觉，那感觉实在是太瘆人了。”我深吸了一口气道：“这就是，你那天在催眠状态下看到的画面？”叶女士点了点头道：“那之后，那个画面就一直在我的眼前闪现，赶都赶不走。每天晚上，我只要一闭上眼睛，眼前就会出现我弟弟那张如同死人的脸。我不敢睡，每天晚上一直拖到很晚，直到身体实在坚持不住，才能睡去，有时候甚至一直失眠到天亮。从昨天到今天，我已经超过30个小时没睡觉了，再这样下去，我快要不行了。”我道：“所以你来找我是为了……”叶女士道：“我需要得到郭医生的帮助！”我立马打电话联系上了郭跃明，得知他此刻正在医院值班。我在电话中向他说明了叶女士的情况，他同意立刻对叶女士进行催眠治疗。我立马驱车，载着叶女士前往郭跃明所在的精神病医院。郭跃明向叶女士了解完情况后，让叶女士躺在床上，然后通过催眠，引导叶女士进入到了深度睡眠状态。结束后，他走出病房对我道：“好了，她已经睡着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她应该会一直睡到明天中午才会醒来。”那天晚上，我无法入睡，正好郭跃明要值班一夜，所以我便留在了他的办公室里，和他聊了一夜的天。可就在第二天天快要亮的时候，一名护工急促地敲响了办公室的门。那名护工道：“郭主任，叶女士醒了！但是，她的精神好像出了些问题！”郭跃明立马起身：“人现在在哪儿？”护工道：“在病房里，打了一针镇定剂，人已经安定了下来。”郭跃明道：“带我去。”郭跃明的判断发生了失误，按照他原有的判断，叶女士应该会在中午醒来，可是现在才凌晨5点，叶女士就已经醒了，并且醒来后“精神好像出了些问题”，这令我和郭跃明感到极大的不安。我们快速来到叶女士所在的病房，只见叶女士躺在床上，目光呆滞地凝视着天花板，嘴里念念有词。她像是在哼唱着什么，哼唱着一首童谣，那是一首我们从未听过的童谣。我仔细听，童谣的内容大致是这样的——“下雨啦，下雨啦，我家的弟弟不见啦。雨停啦，雨停啦，我家有只晴天娃娃。挂在那，挂在那，晴天娃娃它挂在那。天晴啦，天晴啦，我家爸爸可回来啦。爸爸问，爸爸问，我家的弟弟去哪啦？不知道，不知道，晴天娃娃它挂在那。”我们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这首童谣弄得毛骨悚然，叶女士一直在重复着这首童谣，无论我们问她什么，她都置若罔闻。只有这首诡异的童谣不停地在她的嘴里循环重复着。上午，叶女士的父亲得到消息，赶到了医院。我们向叶父阐明了全部情况，没想到叶父却叹了一口气说：“哎，没想到这孩子，还是想起来了。”我们便问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叶父说：“小叶的确有个弟弟……”我道：“可是叶女士说……”叶父道：“小叶她不知道，这件事情，我们所有人都一直瞒着她。”我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叶父道：“二十三年前，那年，小叶十岁，她弟弟叶楠六岁大。姐弟俩关系非常好，小叶也总是让着她弟弟，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全都让给弟弟先吃、先玩。我还记得是周末的下午，我加班不在家。那天下午下着很大的雨，差不多傍晚的时候，我下班回了家。当时我看到女儿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我问她，弟弟呢？她指了指阳台。当我走到阳台时，眼前的一幕我这辈子都忘不了，我看到叶楠被悬挂在衣架上，脖子上套着一根绳子……”我道：“叶楠，上吊自杀了？”叶父摇了摇头道：“一个六岁大的小孩，会去上吊自杀吗？当时阳台上还站着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我妻子，两个孩子的妈妈。她站在那里，仰着头，冲着被吊死的叶楠傻笑，那笑容狰狞，恐怖之极。她看到我来了，扭过头，冲着我笑，我被吓得立在了原地。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翻过阳台的护栏跳了下去，七楼高，直接砸到下面的水泥地面上，当场就死了。”我道：“可是，她为什么要杀掉自己的孩子？”叶父又叹了一口气道：“她有间歇性精神障碍，在医院接受过一段时间的治疗，本来以为好了，可没想到那天，她又发病了。”我问：“可叶女士为什么不记得这些了？”叶父道：“医生说这是一种受到严重刺激后的应激反应，导致了她的某种选择性遗忘，她的大脑将这段记忆选择性地删除掉了，有关她弟弟的全部记忆，也被删除掉了。我们为了保护小叶，让她能够无忧无虑地成长，就一直将这件事情保密到现在。可没想到，她还是自己记起来了。”“你胡说！”就在这时，叶女士的声音从病房内传来，我们走进病房，看见叶女士已经清醒过来。叶女士的眼神虚弱但是充满仇恨，她看向自己的父亲道：“是你，是你把我妈妈推下阳台的！”只见叶父怔住了，他面色凝重，僵硬在了原地。叶女士道：“我全都想起来了，我看到你伸出手，把我妈妈推了下去！我弟弟一定也是你杀掉的！”叶父浑身发颤，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眨了眨眼睛，然后，转身逃离了病房。病床上，叶女士哭了起来。很快，我得到消息，叶父向警方自首了，他承认了全部的罪行。那天下午，他将自己的儿子叶楠勒死，然后将叶母推下了阳台，导致其坠亡。警方问：“动机是什么？”叶父道：“我妻子有精神病，她会拖累我，所以那天下午，我准备掐死她。可是，叶楠来阻止我，又哭又闹，我怕邻居听见，就用绳子将他勒死了，然后吊在阳台上，伪装成上吊。我妻子跑到阳台和我厮打在一起，就在这个过程中，我把她推了下去。”警方问：“你当时对警方是怎么说的？”叶父道：“我说，是我妻子精神病发作，勒死了我儿子，然后自己从阳台上跳了下去。”最后，叶父被判处了死刑立即执行。叶父死后，叶女士又联系到我和郭跃明，要求我们再对她进行一次催眠，她希望能够回忆起更多的画面。郭跃明让叶女士躺在弗洛伊德躺椅上，催眠开始。突然，叶女士站了起来，宛如梦游一般。只见她向右走了几步，然后蹲下身来，像是对什么人在说话：“弟弟，姐姐来跟你玩个游戏，这个游戏的名字叫晴天娃娃。”然后，她做了一个套绳套的动作，像是把什么东西套在了某个人的脖子上。紧接着，她做了一个将绳结收紧的动作。她十分用力，大约持续了一分多钟，终于松懈下来。然后，她又像是把什么东西抱了起来，仿佛抱着一个玩偶那般往左走了几步，开始做拉扯绳索的动作。最后，她回到了弗洛伊德躺椅上，嘴里哼唱起了那首童谣：“下雨啦，下雨啦，我家的弟弟不见啦。雨停啦，雨停啦，我家有只晴天娃娃。挂在那，挂在那，晴天娃娃它挂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