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参工通知书和上岗培训通知书的那一刻,我知道自己终于可以自食其力地养活自己了,但我快乐不起来,因为我的快乐没有人来与我一起分享。
从单位培训回来,老远就听见母亲的声音从糖酒公司的办公室里传了出来,母亲在电话上与小舅吵架,吵架的原因是弦子表妹回家后不久就堕了胎,说让她怀孕的那个人就是在树林里找到的那位同学,小舅责怪母亲没有照看好弦子表妹。
我知道,我的那位老实巴交的同学被我的玄子表妹栽赃了。
母亲与小舅的争吵我装着不知,那一夜,我静静地窃听着隔壁房间父亲母亲的嘀咕,嘀咕后的最终结果是知道自己上了那个小丫头片子的当,是她害得我们家四分五裂,父子成仇。
过完国庆,我就该正式上班了,国庆头一天晚上,我高中的英语老师突然来到家里,询问我的母亲我为什么没去上大学,说现在去还来得及。
父亲母亲开始后悔,母亲敲开我的房门,问我是否愿意继续上学,我拒绝了。
拒绝的理由很简单,我不想再过寄人篱下的日子,我想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如果当初我有一份稳定的工作,雨薇就不会去选择别人。
半个月的新进职工培训结束了,我拿到了全月九十六元的基本工资,单位给我安排了宿舍,一张床和一个存放衣服的柜子,我终于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我答应过王公安拿到第一笔工资就还与他钱,我自认为我是一个响当当的守诺之人,上午拿到工资,下午我便急匆匆地赶往派出所还与人钱。
还了王公安借给我的那四十块钱,我便回家收拾行李,父母没有在家。
没有在家正好,我用褪色的牛仔包装走了我念高中时秋冬所穿的几样衣物、一个洋瓷碗和一把吃饭用的勺子,走到街上,我遇见了回家的母亲。
遇见母亲,我并没有驻足,我决绝地对母亲说了一句:“妈,我走了!”
母亲站住脚,欲言又止,她用迷茫的眼神直愣愣地看着我,我带着老死不想往来的心情决绝而去。
我的恶名已是天下皆知,弃学参工也引来不少人的争议。我背着褪色的牛仔行李包回到单位宿舍,杨老工人和我一同参工的小姜正在替我弃学参工感到惋惜,对我父母表示不解。
正吃着晚饭的慈眉善目的杨老工人见我走进,满脸乐呵、爽朗地朝我喊着:“必然回来了?!”
小姜是一个性格乐呵的随性之人,看上去他刚吃完饭,正抽着香烟,他见我进来,乐呵呵、笑嘻嘻地对我说着:“说曹操,曹操到!我们正在说你!”
我边走到自己的床铺边放下褪色的牛仔包,边假装没有听见他们先前说了些什么,反问道:“说我什么?”
小姜毫不掩饰、口无遮拦地对我说着:“整个掘进队都在说你考上大学没去上可惜了!必然,我不是挑事,我要是考上大学,我爸妈砸锅卖铁也要让我去上,我看你就不是你爹妈亲生的!”
我没有回应小姜的口无遮拦,杨老工人立时打着哈哈说道:“小姜同志,你就生怕事情搞不大!”
小姜仍旧满脸乐呵、口无遮拦地对杨老工人玩笑道:“杨老师,我说的是事实,我啥子又生怕事情搞不大了嘛?”
杨老工人打趣地回应着小姜:“你还不承认你生怕事情搞不大?!”
杨老工人说完小姜对我说道:“必然,我刚才上楼看了一眼排班表,好像你今晚上夜班,你一会儿上楼再去确认确认。”
杨老工人的话音刚落,随性的小姜看着我说道:“必然,不用确认了,我们仨今晚都是夜班。”
知道自己要上夜班,我赶紧拿了单位发放的餐卷赶往食堂吃饭,当我从食堂吃完饭回来,杨老工人和小姜早已躺在床上鼾声如雷地为夜班养精蓄锐了。
早上八点半去劳保库房领取劳保用品,十点去财务室领取工资,下午步行到三公里以外的派出所还与人钱,再收拾行李步行三公里回到我的安身立命之所,一天的忙碌让我显得有些疲倦,我在杨老工人和小姜的鼾声如雷中倒头睡去。
睡梦中,我梦见雨薇,梦见雨薇把我带回家见父母,看上去,她的妈妈非常喜欢我,她杀鸡杀鸭,我想搭手帮忙,她疼爱不允,并让雨薇陪我游玩;我和雨薇嬉笑追逐乡间小路,牵手嘉陵江水,相依相吻于夕阳西下。
夜班是从晚上九点开始到第二天早上六点结束,晚上九点是排班时间,不到八点半,我就去到了排班室,上夜班的工友陆续到来,他们用信手拈来、出口成脏的粗俗语言相互友善地打着招呼,相互拿着对方的女人开着各种俗不可耐、难以入耳的玩笑话,面对这些粗俗,我有些不习惯,我有些瞧不起他们。
晚上九点,排班室里仍是吵哄哄、乱麻麻,井下值班长“乔老爷”拿着点面册走进了排班室的讲话台前站定:“大家安静了,现在开始排班点名了!”
“乔老爷”的话并没有让所有的人安静下来,两个老工人仍旧不管不顾地开着对方的玩笑,坐在他们俩身旁的另外一名老工人一边扬起手中的白布手套打向玩笑着的二人边打趣地吼道:“你两个还在吵!乔尖脑壳要点名了!”
“乔老爷”一听,满脸不悦地回应着:“你妈卖P,你龟儿子才是尖脑壳!”
“乔老爷”话音刚落,满屋子哄堂大笑。
一阵哄堂大笑之后,井下值班长“乔老爷”开始点名,“乔老爷”点名的声音是清脆的,回应的声音是洪亮的,当“乔老爷”喊到我名字那一刻,我如同掉进了万劫不复的万丈深渊,我的颜面扫地,我自持清高孤傲的自尊心霎时被“乔老爷”的点名摔得细碎。
由于我没有及时回应“乔老爷”的点名,“乔老爷”一边四下张望,一边询问着“必然?必然来了没有?”
我埋头回应着:“来了!”
一声“来了!”之后,排班室里的一双双眼睛搜寻而至、顿时聚焦,有人说我忤逆不孝、有人为我放弃大学来参加工作说着“可惜可惜!”
排班结束,夜班人群纷纷迈开大步,朝着井下工作场地一路“乒乓”开进。因为小的时候不止一次地听父亲说过“拉船的人是死了没人埋,下矿井的工人是埋了没有死”、“井下工人挣的钱,爹吃不得,妈吃不得,老婆孩子吃了拉痢拉血”,加之我对井下环境的陌生,我跟随大队人马紧追慢赶,一路恐惧前行。
来到工作地点,由于我对井下工作的陌生,我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我见班长正在矸石堆旁拉扯着拔沙机的钢绳,于是我上前搭手,班长是个实在人,和我一样地不苟言笑,他见我搭手帮忙,霎时止住我:“工具箱旁边有一堆黄泥,你去捏两撮箕炮泥。”
我不知道什么叫炮泥,还好,走到工具箱旁,那里剩下几条捏好的炮泥,我借用头顶安全帽上的矿灯灯光,在潮热而龌龊的空气里,在抽风机、拔沙机、打眼风锤以及往来运输矸石的矿车发出的焦躁声中如法炮制着。
我专心致志地捏着炮泥,一辆机车拉着一列装满矿石的矿车蛇形而来,机车车灯散发出的强光将我暴露得淋漓尽致,井下值班长“乔老爷”从最后一辆矿车上跳了下来,看上去他是有意朝我而来的,他从我的身前绕过,走到工具箱前一屁股坐下:“小伙子,第一天上班习不习惯?”
我埋头捏着炮泥,拧巴地回应审视着我的“乔老爷”:“今天不习惯,明天不习惯,总有一天会习惯!”
“乔老爷”边将头顶上的安全帽和着矿灯一块取了下来,边慢悠悠地对我说着:“考上大学没去上,是不是觉得可惜了?”
我捏着炮泥,默不作声。
“乔老爷”见我不说话,侧头看了我一眼说道:“我认识你爸!”
“是因为他替我宣传我的忤逆不孝而名扬四海的吧?”
“小伙子,看上去,你和你爸之间的矛盾不小啊!你爸人不坏,就是一根肠子通到屁眼,他属于不懂人情世故融会贯通的那种人。”
“看来你很了解他。”
“你爸曾经在长白山、大兴安岭、小兴安岭打过国防坑道、剿过匪,你爸在部队工作踏实,可惜了!你爸要是肯留在部队,估计自己现在都当团长了。”
“乔老爷”的话音刚落,我便愤愤不平地说道:“在他的意识形态里,当军官是一份职业,专业回家当工人也是一份职业,都是挣钱养家讨生活。”
“一九七二年,国家贫穷生活紧张,矿长见你爸为人传统正派,就让你爸当了矿里的伙食团长,没曾想,矿长想多吃一份肉,你爸就是不肯,还说矿长多吃一份,别人就要少吃一份,后来你爸喊矿长和他打一架,说如果矿长打赢了,就把自己的肉给一份给矿长吃,结果矿长肉没吃上,还被你爸摔了个仰面朝天,害得矿长无地自容,你爸从此就走背字,历届这么多的矿长都知道你爸是个正派人,但都不敢重用他,这倒好,现在落得当个小工人,你爸这人吧,总干些自毁前程的事!”
我狠狠地捏着炮泥,咬牙切齿地说道:“他有权力自毁前程,没权利葬送别人的前程。”
“必然,既来之得安之,好好干!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你既然能考上大学,相信你在单位上同样能干出成绩,是金子早晚发光!”
“乔老爷”似乎很看好我,他说完话,爽快起身,带上安全帽朝着班长工作的方向走去。
“乔老爷”刚走出没几步便站住了脚,回头看着我说:“必然,改天我请你上我家喝酒!”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乔老爷”的邀约,于是装着井下老工人说话的腔调敷衍着:“好啊!那你先告诉我你是准备嫁姑娘还是娶儿媳妇?我好事先准备一份薄礼呀!”
“乔老爷”霎时高兴,朝着我便是一阵打趣地说到:“在家里吃饭嫁什么姑娘娶什么儿媳妇?我给你做媒!”
说到做媒,我顿生失落,我想起了下午所做的梦,梦见和雨薇嬉笑追逐乡间小路、牵手嘉陵江水、相依相吻于夕阳西下的美好情景。
梦是美的,现实是残酷的,我真不知道我的情该归何处,我抬腕看了看手表,已是凌晨一点。
凌晨一点,雨薇此时在干什么呢?也许是在夜班的工作岗位上,也许......也许她已经躺在那个男人的怀里睡着了。
我确定雨薇不是一个水性杨花、见异思迁的女子,但我怨她不是一个有主见懂珍惜的女人,我的一片痴情换不来她的坚持与等待,等我上完大学娶她为妻,儿孙满堂、白头偕老。
我爱着她、我怨恨着她!我的心在滴血,我的眼泪在偷偷的下流。
俗话说得好啊,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