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根快要朽得烂掉的木头纵横交错在一起,勉强勾勒出几条栅栏的模样;懒洋洋地将二、三十座破房子围住,看得出是一个小村。
正当午时,太阳毒辣得紧。整个村子一片寂静,没有一个人在外面晃荡,仿佛鬼村一般。唯有一直聒噪的鸣蝉,能带来些许生机。
时间仿佛静止,眼前一幅山水田园画——直到寂静被“达达”声打碎,裹挟而来漫天黄土,带着一种摧枯拉朽的气势。
鬼村亦被马蹄声注入活力,一干村民稀稀拉拉地从房子里走出来,无不紧张地盯着远处的黄雾。只有村口大榕树上的一只蝉不识时务,兀自聒噪个不停。
黄雾越来越近,但比黄雾更快的是一柄飞斧。如电光般掠过,准确地钉在鸣蝉身上,将鸣蝉切成两半,霎时不见了聒噪的“吱呜”声。
见斧头飞来,虽然没有砍到自己身上,村民们还是有不少被吓住的。领头的七八十岁的老头子吓得直接跪在地上,伏首不起,和他一起跪下的是大多数村民;有些妇女更是直接惊叫起来,有些小孩不懂妈妈为什么要叫,但为了好玩,也是跟着又叫又哭。
终于,黄雾来到了村子前,是七个骑马的人,还拖着几辆小车。这几个人大部分面呈凶相,没有什么特点;只有领头的与在他身后的那个人,长得有点意思。
领头的一头披肩长发,戴了个头箍,左眉角一道刀疤斜斜地拉到右嘴角,致使他左眼浑浊不堪,应该是瞎了;鼻子也被不均匀地分成两个部分,导致他每次呼吸都得用嘴作辅助。
他身后的人眼睛大如铜铃,一副髭毛乍鬼、不怒自威的模样;肤色偏紫带红,应该是游牧民族。手上提溜着一柄小斧头,不像是直接砍人的,倒像是用来投掷的——之前一斧杀蝉的好手,应该就是他了。
疤脸手中马鞭一甩,打出清脆的一声“啪”,眉头皱起,整张脸拧成一副生气以及不耐烦的样子:“都别他娘的嚎丧了!再嚎老子要杀人了!”
刚才还哭天抢地的妇女们立马噤若寒蝉,几个还在哭的小孩也立马被捂住嘴,只能发出模糊的“呜呜”声。
跪着的老头向前爬了几步,不住磕头。疤脸却不吃这套:“行了,朱八。一把年纪,也不嫌丢人!我们几兄弟来你村子里,不是来要你磕头的。”
朱八抬起头,满脸谄媚:“瞿爷,您几位大驾光临,目的是什么老头子当然清楚。不过今年……”
“啪!”又是清脆的一声,打断了朱八的话。
疤脸眉毛高高扬起,露出很不屑的神色:“你的意思是,今个不准备缴粮咯?”
朱八触电一般一个哆嗦,又开始磕头:“不敢不敢!只是……封平村今年实在交不出一百袋粮食,只有……”说到这里,朱八怯懦了:“只有,只有五十袋。”
疤脸笑了,很爽朗:“只有五十袋是吧?行,先把五十袋摆出来。”
朱八忙命几个年轻人到村里的粮仓去把早已备好的粮食搬过来,盏茶功夫,众山贼面前便堆满了小山般的袋子。
疤脸跳下马,抽出腰间的短刀,“呲啦”一声,金黄的谷子便如同涌泉一般冒出来,撒得一地都是。
疤脸点点头,随即招招手,余下的山贼便一齐跳下马,手中还带着铲子等物什。
朱八嘴角一扯,随即收住,笑道:“瞿爷,您这是?”
疤脸面无表情地盯着朱八:“你们封平村从我们哥几个到这片混以来,一直都按时缴足了粮。哥几个也不是不懂人情世故,今就帮你们封平村松松土。”
………………
大榕树附近被挖得坑坑洼洼,隐约可见几个带着土灰的袋子;村里的水井旁也靠着几个湿漉漉的袋子,如同被捞起的溺尸一般;此时几个山贼正在朱八家的厨房里,卖力地捣烂灶台。“轰隆”一声,灶台发出哀鸣,而后倒下;炉灰里,隐约有两个袋子的轮廓。
疤脸又笑了,从地上抓起一把谷子,撒在抖如筛糠的朱八头上:“朱八啊,这几袋跟藏媳妇似的东西,到底是啥,你给我解释解释?”
朱八一个字儿不说,又开始卖力地磕头,仿佛一直磕下去就能蒙混过关一样。
疤脸却没了耐性,一脚踹在朱八头上。朱八飞出去老远,将远处的袋子山击倒,谷子混着鲜血在朱八脸上留下滑稽的印记,看上去煞是狼狈。
“你他娘的在这里跟老子整这些虚的干什么?你把你的破脑袋磕烂了,今年的份就只有五十袋粮了?你们这些农民,满嘴的‘爷’,‘收成不好’,狡猾得很,藏起东西来,还真他娘是个人才!”满嘴粗口的情况下,疤脸依旧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
朱八挣扎着起身,又颤颤悠悠地跪下,开始磕头,仿佛他只会磕头一样:“瞿……瞿爷,这几袋粮食是真的不能缴啊!今年的收成,满打满算也只有八十袋粮,这几袋要是交了,全村就只有饿死了!”
疤脸倒是没说话,一旁那个髭毛乍鬼的汉子眼睛一瞪,作势就要掷出手中的投斧。
疤脸伸出一只手,拦住汉子:“巴彦猜,不要这么暴躁。”转头又看向一旁磕头如捣蒜的老人,“今年你们的收成只有八十袋?行,我瞿平也不是什么赶尽杀绝的人。今年就只收六十袋吧!不过,”说到这里,瞿平话锋一转,“你们这些东西,鬼精得很。说是八十袋,暗地里肯定有九十袋、一百袋。所以,”瞿平右手握拳,直直伸出:“七十五袋,三天之内备好。三天之后我们再来。三天之后要是还说没有,”瞿平又笑了,笑得很猥亵:“你似乎有个挺水灵的姑娘,嫁给我们当老婆,抵个二十五袋也是可以的!”
周围的山贼一齐哄笑起来,仿佛给紧张的气氛带来了些许快活的生机。瞿平嘶出一声响亮的口哨,众山贼齐齐上马,绝尘而去,又带起漫天黄雾。
朱八艰难地转了个身,靠在粮食袋上不停喘气;一个年轻人捡了块石头,向山贼离去的方向狠狠掷出;一位少女哆哆嗦嗦地坐在地上,捂着嘴无声地抽泣;原本哑巴似的村民们一下活跃起来,嘈杂得如同菜市场一般。
年轻人两三步跑到朱八身边蹲下,关切地问道:“八爷,您没啥大的问题吧?”
朱八摆摆手,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我没事儿,歇会就好。栓儿,你找几个小伙子把粮食搬回去,先搬回去再说。”
朱栓应了一声,回头招呼了几个人,开始忙活;几个大娘大妈靠近抽泣的少女,轻声安慰。
朱八艰难地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到少女身边,摸了摸少女的头:“萸儿,你放心,爹会保护你的。”虽然他的声音听上去苍老且中气不足,但仿佛给朱萸打了一针强心剂一般。少女抬起头,梨花带雨,泪眼朦胧,却极为坚定地点了点头。
………………
朱八抱着根木棍坐在水井边,身边蹲着朱栓,面前是封平村的村民。
“三天……”不待朱八说完,有人便打断了朱八的话:“八爷,我们也不是聋子。那群狗杂种三天之后要来赶尽杀绝。咱还是赶紧商量个对策,不要磨磨唧唧的。”
不待朱八说话,又有人接嘴:“商量?商量个屁!咱村满打满算也就九十袋粮,他狗日的一下要去七十五袋!十五袋粮过剩下的日子,天天喝稀米汤都恼火哦!”
“谁说的一定得交七十五袋了?那姓瞿的不是说了嘛,朱萸妹子能顶二十五袋!要不,八爷您老委屈下朱萸,把她送给那伙山贼?”
这话一出,底下一片附和叫好的。朱栓梗着脖子睁大了眼,额头上青筋条条绽出;朱八眯缝着眼,盯着下面的村民。这群人,面对山贼不敢说什么,屁都不敢放;对着自己这个糟老头子,可就敢随意安排自己的女儿了。
“好!”朱八一声暴喝,震得全场鸦雀无声。“可以,三天后就把萸儿送给他们。”“什么?!八爷您……”开口的是朱栓。他张大的嘴如同抽筋一般痉挛,以至于话都说不全。下面的人也都不敢相信,朱八能狠到把自己女儿往火坑里推?
朱八接着开口:“今年,是我女儿,”说着,他用手指着一个村民:“明年,是你婆娘。”又用手上的木棍点了一下另一个人:“后年,是你老娘,不,你老娘六七十岁的人了,不晓得那伙山贼要不要!”最后,朱八用棍子使劲跺了两下:“再往后女人送完了,怎么办?要不你们各人都别下田了,拾掇得白净点,自己撅着屁股送过去?”
下面的人要么脸涨成猪肝色,要么低头不语,全场再次陷入沉寂,如同在开追悼会一般。
一个村民受不了了,站起来啐了一口:“喝稀米汤吧!”头也不回地朝自家房子走去。一众村民也纷纷起身,谁也没有多说什么,只留下朱八和朱栓。
朱栓叹了口气:“八爷,那伙狗杂种就七个人,咱村起码有二十来号青壮力,为什么都不敢杀他狗日的?”
朱八笑了笑:“你可见了今天那个巴彦猜扔斧头过来时那帮家伙的反应?我也没老脸,给吓来跪住了。那七个杂种有马有刀,光是冲过来,就能吓死不少人。而且,”朱八转过脸,朝朱栓挤了挤眉头:“那伙杂种,绝对不止七个人。”
…………
土路上,瞿平闭着眼,任由身体随着细碎的马步被颠得一起一伏。巴彦猜驱马上前,开口道:“瞿平,今天为什么阻止我杀那个老头?那群懦弱的猪猡一见到有人死,绝对会被吓住;吓住了,粮食自然交出来了。”
瞿平睁开右眼,脑袋微微一斜,算是对着巴彦猜了:“巴彦猜,你们玛歌族,是怎么灭亡的?”
闻言,巴彦猜目光黯淡,脸色似乎也黑了几分:“朱勒加什降祸,草原不再长出牧草……”
“行了行了!”瞿平出言打断,“就是你们放牧放得太厉害,草都给畜牲们吃绝种了!就跟你们玛歌人打猎一样,你要是把能产崽儿的都射死了,以后就没得射了!你要是杀了那老头,给封平村的人骇得弃村跑了,怎么办?”
巴彦猜点点头:“鹰主之下,智慧尽归瞿平。”
瞿平摇摇头,摸了摸脸上的疤:“玛歌族都没了,你们这些人要么沦为佣兵奴隶,要么落魄成山贼,哪里还有什么鹰主?”
巴彦猜脸色更加阴暗,瞿平则又闭上眼,仿佛在马背上睡着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