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次日,男孩像往常一样跑向山上,只是心里又多了件事:归悦还会在树下么?
来到树下,他有些失落,周围还是往常般的安静,没有半个人影。他蹲在树下,看着昨日留下的脚印,用手轻轻地摸着地上的土。
“嘻嘻——田真!”
突然,凌空传来一把似曾相识的声音,又再次把他吓了一跳。他立刻站起来,心惊肉跳地环顾着四周,“是谁,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刹那间,一个身影蹿到了他常坐的那棵大树上,“田真!”一张沟壑满布的老脸,咧着掉了几颗牙的嘴,边对他笑,边喊着他的名字。
他这才认出来那是谁,于是冲着树上毫不客气地骂道:“你是鬼呀?老是神出鬼没的,想吓破人的胆吗?”
归悦听到这话就说了:“唉,我为什么非得是鬼,就不能是神呢?”
“我还没说完呢……”树下的声音又冲到了树上,把刚停在她旁边树枝上休息的一只蝴蝶惊飞了。“快告诉我,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归悦缓缓地从树上爬下来,站稳后整理了一下襦裙,不慌不忙地回:“我不仅知道你的名字,我还知道你为何常年呆在山上。”
田真瞪大眼睛盯着她。归悦阴阴嘴笑着。
男孩一时感到不知所措,东张西望,似乎担心还有人躲在暗处,窥视他的一举一动。
归悦抬头望天,“归悦婆婆小时候很孤独呢,孤独得就像一只小野鸭,心里有苦没人可倾诉,若是有人陪我说说心里话,我会和他分享我亲手做的美食!”
心里话,没人可倾诉!田真虽然觉得她那番话很恶心,但内心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涌动,他把头扭向了老人看不见的一边问:“你会当做没听过吗?”
听到他这样问,归悦心里暗喜:“啊,你说什么?归悦婆婆偶尔撞聋——”她刻意放大了这句话的音量。
田真面朝一边,眼神游离地用微弱的声音,诉说出埋藏心底多年,那些挥之不去,想让别人知道自己感受,想起就会感到难过的往事——
“听我母亲说,我父亲是在郊内耕作的农民。在我还没出生之前,我父亲就被抓去服兵役,当时有人看见他还在田里锄地,忽然有一群官兵来把在地里干活的青壮年都抓走了,临走前连与家人见上一面都不许,走得十分匆忙。
我出生之后,父亲不在家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因为几乎家家户户的壮年男子都被迫去服兵役了,村子里剩下的只有老弱病残和妇女孩童。可是在几年前一个寒冷的冬天里……”
说到几年前的寒冷冬天,男孩的声音开始哽咽:“母亲……她一声不吭地离开了我,为什么……为什么连最后一面也不让见?!足足一天,我什么也不知道。”
他微微颤抖着身子,情绪变得很激动,眼泪滴答——滴答——地落下,打湿了泥土。
归悦并不意外,“男孩子不可以随便掉泪,快把泪水擦干。”
把手伸进袖口,刚想递给他手绢,谁知当话音刚落,田真哭得更厉害了,她只好静静地坐在男孩身旁等他哭完。
过了一会儿,田真抽泣着,勉强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刚才……同样的话,我以前也听过很多次。”
“是令先母对你说的吧?”
他轻轻点了点头,紧闭双唇似乎不想再往下说了。归悦花了一番心思顺着孩子的思路去哄他,才使得他开口继续往下讲。
“自从那之后就一直跟着姨母和表哥一起住,正如你所知,因为逃避赋税,我只能呆在别人不常去的地方。姨母第一次带着我来到这山上时,对我说‘只能在山的出口处玩,不能进深山里,说里面有野兽会吃小孩’。当时我真的相信了,就一直躲在树上。若逢下雨下雪,就躲在这附近的老榕树的树根造成的洞里,一直到现在。因此,我时常会听到‘对不起’什么的。”
他注视着地上的一片叶子,不经意地捡起了一小段树枝,在地上不规则地画着圈圈。
男孩的眼睛已经干了,但是眼神却变得深沉起来:“高兴或是不高兴都不能大声说话。就算我觉得很寂寞——总觉得比起拖累他们,寂寞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因为没有他们,你会更寂寞吧?他们对生活的态度直接影响了你是吗?”
田真抬起头半垂着眼皮对着她,说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只见归悦手里拿着土块,一边观察一边摸着下巴低声道:“看来这山上的土壤还真不错。”
“喂,我已经讲了很多了,口水都说干了。”田真两眼怀疑地直盯着她那张老脸。
归悦连忙反应,“哦哦,我说过和愿意说心里话的人分享美食。”她放下拐杖,解下包袱,拿出了两块方形的东西,像是用米饭和其它什么做成的。
田真看着拿出的食物,并不是自己期待中的梨子,蹙眉问道:“这是什么?”
“是年糕。”
“年糕?!年糕我吃过,但不是这样子的吧?看上去很丑——我知道了,一定是你不会做。”两眼双线溜于一侧的黑色眼眸,表明了他心中对眼前食物的不满。
归悦解释道:“这是最原始的年糕——如果你不想吃的话,现在可以还给我。”
“有得吃不吃是笨蛋。”说完,田真往年糕上各咬了一口,之后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归悦心中暗道:一见到别人给你食物,就拿来吃,也不见得聪明吧?
田真吃完后用衣袖擦了擦嘴,伸出手去“看上去很丑,但吃起来味道还可以。再给我两块,我要带回去让姨母也尝尝原始的年糕!我会告诉她,是回来时遇见一位从远方而来迷路的,语气温和的老婆婆向自己问路后送的!”
归悦皱着眉头:“那样说真不错……可惜,年糕都吃光了。”
田真惊讶地瞪着她,语气略带不满:“啊——那你刚才为什么不早点说?我好留下一块啊。”
她移开目光,道:“这个应该怪你自己吧!你又没跟我说清楚,又没问我。”
田真捡起一粒石子,使劲扔出了很远,只听见“啪”的一声,石子被扔进了灌木丛里,叶落同时从中飞出一只大鸟,拍着宽大的翅膀,直向天空飞去,抖落一地深色的羽毛。
“你在生谁的气呢?”归悦笑嘻嘻地问。
“你的。”田真实话实说地回答。
“那好吧,作为弥补,我给你讲个故事如何?”归悦摸着他的头道。
田真两手并用地甩开了她那只皱巴巴的手,“讲故事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
归悦微微地点着头,话中有话地:“果然是呢,我听说爱听故事的孩子都会变得很聪明的,果然是……”
田真睁大眼睛,他觉察到话里的意思,急忙拉住归悦的衣袖,道:“喂——我也爱听故事的!你也不要说是我逼你,既然你那么想弥补,那你就快点讲。”
归悦又在心里偷着乐了:嘻嘻!果然,小孩子是很敏感的,我就这么简单地说了句,他就明白我在说什么了。
(二)
归悦给田真讲了个关于羊群的故事,田真听完后,“不就是关于动物的故事嘛?没趣,还以为你会讲神仙的故事呢?我真是高估你了。”
“你那是什么不屑的眼神?真是不懂礼貌!若是不喜欢听就早点说出来。”归悦忽然站了起来,“我决定了,既然我们这么有缘——我就破例教你跟树做朋友。”她很自豪地说道。
可田真却没有被她的满脸自豪表情所感染,他不屑地说了一句:“这些不用你教了,我跟树已经是朋友了。”
归悦用拐杖轻轻地敲了他的头一下,“不是这种朋友啊,笨蛋。我是要教你跟树说话!”
“胡扯,树怎么可能说话?还有不要随便敲人家的头啊,你以为是用木头做的啊!”田真用手抚摩着自己刚被敲过的头说道。
归悦指着自己的拐杖把手问他,“你知道为什么这拐杖其它地方都干了,只有这把手还有水分吗?”
“是因为你曾经将把手浸在水里。”田真不假思索地回答。
归悦又敲了他的头一下,“蠢材,当然不是!我哪有那种闲工夫——如果你想知道,就立刻拜我为师。”
“不用了,我不想知道。”他直接了当地答复。
归悦把拐杖横在他面前,一脸严肃地:“木是从树上分离出来的,你如果懂得跟树说话,拐杖的秘密自然能够解开。同样道理,果子是从树上长出来的……”
归悦轻咳两声,瞧了他一眼,见他有点心动,又道:“如果你拜我为师,以后我会给你很多好吃的。”
只见田真一听到这句话后,他也不再犹豫了,立刻站了起来,“既然你那么希望——那我‘勉为其难’认你做师父!”
勉为其难!也不知道是谁勉为其难?归悦撅起嘴,摇了摇头。
就这样在以食物为先决条件,且没有正式仪式的情况下,两人的师徒关系确立了。
(三)
一大早吃过早饭后,田真照常往山上跑去,老远就看见归悦盘腿坐在树下。
“真早啊!今天你有什么要教我来着?”
她慢慢地睁开双眼,扶着拐杖站起来,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道:“你只要紧闭双目站在树下,仔细聆听周围发出的声音就可以了。”
“就这么简单?很容易嘛,我还以为你真的要让我对着树说话呢。不过照你说得那样做就能够听得到树说话?”
“疑惑却没有答案,没有答案的你,请你自己去寻找答案。”
“总是说一大堆说了等于没说的话,分明就是在故意为难我。”田真撇嘴嘀咕着。
田真的“为食”修行开始了——
对于以为很简单便可做到的他来说,逐渐发现小孩子怎么可以耐得住性子一动不动地站着,况且还要闭上眼睛呢,所以偶尔会搞点小动静。
这回,他听见有小鸟飞过,就忍不住睁开眼睛去看。被坐在一旁的归悦发现了,她用拐杖轻轻地打了一下田真的小腿大声地呵斥:“专心一点,不专心的话,什么也装不进脑子,怎么学东西啊?!你平时看山下就看得那么出神,就连我来了你都没发现。你现在只要认真地听就行了,我会在你身边,你什么也不用担心。”
田真不甘心地又睁开眼看向她,反驳道:“你都会说了,当时是看着,跟现在完全不同。”
“我现在让你少看一点,是为了你将来能看到更多。”归悦用语重心长的语气劝道。
田真斜着嘴角冷笑道:“呵,那都是哄小孩的话,你怎么知道我就会有将来?在我的心目中将来是很遥远的事,因为就算平常什么事也不做都已经觉得一天那么漫长了。”
“我问你,你一天里觉得最快乐、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田真想了想,回答道:“跟不会打我,不会骂我,不会欺骗我的人一起玩,还有就是吃饭的时候。”
归悦一边点头一边琢磨着:“原来如此——本打算先教你如何尊师重道,现在看来你是因为寂寞和苦闷而想让时间快点过去啊?!”
田真急忙辩驳道:“不是的,我不是希望时间快点过,我只是希望多些时间和自己想见的人在一起而已。”
“……是么——好啦!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闭上眼睛、闭上嘴巴仔细听就行了。”归悦心里想:怎么一下变成这么沉重的话题。
刚开始时,如此循环,田真只要一不专心就会被训斥,而两人总要争论一番才罢休。过了一段时间后,他变得安静多了,因为他知道,对着归悦再怎么争论,结果都是一样的。这种修行持续大概半年后——
某日的早晨,归悦不知从哪儿抓来一只金色毛的漂亮猴子,并让他和这只猴子比赛,比赛内容是:看谁能更快地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上。
刚开始的时候,田真都是追着猴子跑,先从低矮的树开始比赛,后来树的高度慢慢提升,因此他可没少吃苦头。
要么是两树之间离得太远跳不过去,树太高也下不来,呆在树上吓哭了;要么就是过树时不小心手一滑,从树上掉了下来,摔得青一块紫一块的,甚至磨破了皮。
为此,他还担心回去如何向姨母交待,没想到归悦拿来一瓶神奇的药酒,搽了之后伤口瘀肿、破裂处很快便消退,稍微用衣裳遮一遮就看不出来了。
(四)
破晓啼鸣——
某日天还没亮,归悦晕倒在地,当她迷迷糊糊醒来时,“为什么会有鸡啼?为什么会有尸臭味?难道我已经死了?”
“没……那不是尸臭味……而是牛粪味……”
这声音很飘忽,让人心里惊悸不安。她努力睁大了双眼,只见一个矮小的身影在走动着,而自己似乎躺了很久。
归悦艰难地坐起来问道:“田真,你在瞎忙什么?”
田真回头一看,一脸欣悦:“呀!你真的醒了啊!我在种花呢。我曾听人说鲜花的香味可以提神,我就去找了一大堆鲜花来种;又听人说种在牛粪上的鲜花会开得特别鲜艳,所以我就去找了一大堆牛粪来,然后把鲜花种上去。”
他走近归悦,围着她转了几圈,前后左右看了看,“哈!没想到你会这么快被熏醒了。”
归悦捏住鼻子,“是么?那真是谢谢你了!可是,比起鲜花,我更在意牛粪……”她长叹一声:“哎呀——我的头好晕,我想吐……”说着她就往下吐了。
田真一副大人的语气:“都老大不小了,怎么还像个小孩似的,说吐就吐了。还吐在自己身边,真是的。”两手托着归悦的上臂,将她拉到了更干爽的地方。
归悦瞪大眼睛倒抽了一口冷气,忍住疼痛有气无力地骂:“你这小子趁我病要我命啊,这么用力捏我这张老皮!你的手刚才用来拿过牛粪的吧?”
“是啊。怎么了?”田真撇着嘴。
“……洗过了没?”
“还没,都没到吃饭时间,洗什么手啊。”他改了一脸不屑,目光警惕地四顾,道“我怕一走开,你会被野兽叼走。”
“啊——我的头更晕了,你暂时不用管我了,玩去吧,让我自己躺会!”
“既然你这么说了,那你就好好休息!为了照顾你,我累坏了。”田真打了个哈欠便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