恙（1）

第一名：《恙》

.北岛初晴

1.

北风清染，​腊月寒冬的苍凉携卷而至。

天刚蒙蒙亮，整个北平都笼罩在烟水朦胧之中。微暖的阳在这雾气弥漫的天里变得柔和了许多，宛如附上一层缥缈的素纱。

此时正值腊月，天色湛蓝，一尘不染。临街小铺的第一锅豌豆黄已经出炉了。满街飘着绵枣和甜豆的香，一股脑的涌进胃里，窜到身体里的每个角落，倒是暖和了不少。​

孟卿忧独自一人抱着课本，自顾顺着那条人满为患的羊肠小道往学堂跑着。

来来往往的行人无视她疾步跑过的莽撞，那些粗布抻衣的妇人跟往常一样的，依旧有一搭没一搭的在菜场打着价，唠家常。

只是人群中穿梭的那几个身着黄绿色军装的人格外惹眼。

你且瞧那成堆的话精看见大兵昂首奔来时陡然散去的冒失，都好似老头拉胡琴，自顾自的跑走了。鞋子落下也没心思再去拾，搁以前，隔壁摊张婆可是要抱着那鞋笑叫着转悠一整天的……

现时只是自顾翻腾着摊子上苍蝇蚊虫略过的菜蔬，梗着脖子叫嚣一般的余光瞥着他们，眼神中不难捕捉的闪躲却是清晰得很。直到大兵们扛着洋枪走过，也只是挺着胸脯瞳仁溜溜的不知道停在哪里了，美其名曰“自顾不暇”……不一会儿，那些头发梳的油亮亮裹着碎花夹袄的女人们又苍蝇似的聚到一起敞开了话匣子。不时伸出几根龟裂的手指头对那些大兵们指指点点。丝毫没意识到指缝中黑乎乎掺着些泥沙的短命手和双目瞪圆的嘴脸会让那些大兵们嗤笑一整天。

……

女孩扬着头，干涩的唇在视线略过那热腾腾还冒着白汽的豌豆黄时微抿了下。

她每走一步都能听到大洋钱在口袋不安分的碰撞响声，在这闹市街头越发清脆嘹亮。

她抻抻袖子抹了把额角的汗，盯着那甜糕点半时，又加快了脚步。

今天对孟卿忧来说格外重要。

2.

莫约是在半年前，惊春的第一声雷在战争中劈开了天。

细蒙蒙的雨丝杂糅着震耳欲聋的炮火声，席卷了整个北平城。

她那时，还在学堂里念着书。

猛然一阵飞机隆隆声跟着那雷越发近了……

孟卿忧靠窗探着脑袋看那烟熏色的天空上方几架飞机溜烟似的略过。小姑娘指尖摩挲着​已经淡黄色的课本，噘起嘴，让那轰轰的声音搅得无心练字。先生让写的什么字已经记不清，​可她依稀记得那几架飞机喧噪的，朝着南边，飞去了……

先生抬眼瞧着窗外，深深叹了口气。

“同学们，今天的课就先上到这里吧。”​

他推了推镜框，紧抓着课本没有松开，眸光隔着镜片​渐渐黯淡下去。低着头，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眉宇间聚着戾气，许久都没有散。

“快……走吧。”

“要变天了。”

先生嘴角蓦的浮起一丝笑意，或许他自己没有意识到，可在孟卿忧眼里这笑僵硬的像是旁街上的纸糊人偶，别扭的，狠狠扯上去的，连一丝情感都没有……

小姑娘回头看着他，脸都皱到了一起。她飒扬的短发经风一吹扫过漾着酒红的脸颊，显得稚嫩青涩。

先生缥缈的眼神像恍惚间落了地，他讪讪一笑，苦涩的温柔打击到心墙上……

孟卿忧没有多看他，随后昂首阔步，走远了，在他炽热，如水的眸光里随风飘扬到远方。

孟卿忧大概一定是知道了他想说的话。

3.

晌午时分，正是督统府里最嘈杂的时候。

“张妈，我的信来了没有！”​

孟卿忧套着一件墨色睡裙，蹦跳着跑到了门口去。背手倚着廊房门，看里面的小伙计生火。

“来了来了，一大清早督统就差人把信取来了。”

张妈正在厨房烧着粥，长廊里都灌进了甜味。这都快晌午了，粥还没备好，督统回来，怕是又要大发雷霆。

不过孟卿忧可不在乎那些，她只想着信里她的小少爷会回些什么。

“信呢，快给我！”

小姑娘跺着脚，撸了袖子，蹙眉在大堆物什里扒拉着找寻她的信件。

张妈揣揣兜，掏出了一封牛皮纸样式的信封，那眼神像是看破红尘似的。房里的伙计们都笑闹着，时不时瞥着那个瘦成纸片的大小姐，惹眼的很。

“这信里，怕是有小情郎呐！”

她忙的抢过张妈手里的信，脸颊霎时间窜上一抹胭脂红，慌慌张张的在柴垛燃烧和哄堂笑声中渐行渐远了。

孟卿忧大步跑着，三两步迈上台阶到了房门口，她背靠着窗，双手攥着那封信抵到胸口。她喘得急，指尖划过信封，似乎感觉到了他手指的余温。

信里，融着他的温柔和热烈。

小姑娘跑进房里，坐在书桌前，小心的用茶水涂抹着信封口。窗外盈盈的暖风吹进屋里，扫过脸颊，痒丝丝的。她抿着唇瓣，手里的信蓦的像是变的滚烫，每触碰一下心房都会颤抖。铃兰花开了，跟着那风飘进屋钻进信里，染上些甜香气。

这封信跟往常的不一样，这是她有史以来最期待的一封信，也是最担忧的。这薄薄的一张纸里温存着​姑娘昼思夜梦的小少爷，她今天就要眼真真见到了……

孟卿忧小心的取出信，几乎透明一层纸里夹着张照片。蓦的阖了眼，院里变的静悄悄的，窗外麻雀小虫的嘈杂声也戛然而止。小姑娘慢慢把照片抽出，抓在手里，手心沁出些汗。她没在意，只是忽而有了勇气，慢慢睁开眼睛瞥着，映入眼帘的是少年昂首英气的模样。

孟卿忧攥着那照片往眼前搁着，揉揉眼睛，好更仔细的看她的小少爷。

少年似是稚气未消，看起来倒是青涩明朗。他昂着头，眉宇间有着冲破束缚的傲然和沉静，咖啡色西装衬的他英姿飒爽。温柔的月光被捻成散碎的星星，融进他眼底，带着明亮与救赎，浅然闪烁。他深色瞳孔里水波流转，仿佛含了万语千言，眉眼敛起，多了些勾人的意味。少年温润如玉，莞尔一笑的模样荡漾了眼波，留下烙印……心焰燃烧中，全是他不羁的明媚的模样。

孟卿忧一时间愣住了，她直勾勾盯着那张照片。深看小少爷眸中像是有着细碎星光，那眼里盛满了温柔，只留给他姑娘的温柔守护。

窗外，铃兰花开的正盛，园中细柳如沐春风，悄然发了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