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江吟这才得空看一眼屋子的全貌。
这是间厢房格局的内室,房间大而空荡,地上两卷破草席,盖着两床还算干净的床褥,草席边倒着张置物架,像是被人一脚踹歪的,墙角一张少条腿的梳妆台,上面散乱的堆了几本破烂的手抄书册,被褥和妆台被半面晃晃悠悠只剩个框的屏风隔开。
除此之外,整个屋内再无他物,看起来相当凄惨破败。
翻开散落在妆台上的书本,底下又压着许多东西。
除了被翻空的首饰匣和几支不值钱的木簪铜钗,还有一张折起的信笺纸,信笺上隐隐渗出暗红色,应该是没有笔墨的缘故,只能写血字。
展开,是一封遗书。
柳江吟心中了然。
叶家到了这个地步,连床榻都让人给掀走了,曾经锦衣玉食的高门千金眼下只能裹着草席啃干粮,时不时有人上门讨些子虚乌有的债,拿不出便要拖去妓馆卖身,从前只知吟诗弄月的深闺小姐哪里经得了这些,崩溃是迟早的事情,不同的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哎呀——”方才极力护她的少女突然惊呼出声。
柳江吟回头看,见少女仰着头,一张圆圆的小脸上满是惊恐。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房梁上吊着一条手指粗的麻绳。
那正是她方才醒来的位置,不过由于吊的高,并不惹人注意。
走近发现,这条绳索连着脖颈的一头松散开来,应是吊了许久,麻绳系扣处支撑不住,身体从房梁上跌落下来,掉在草席上,红姨她们闯进来时以为叶知烟还有闲心白日睡觉,所以格外愤怒的要踹上几脚。
少女震惊过后,怔怔的看向柳江吟:“小姐……你该不会是……”
说了没半句,又瞥见她手中的那张信笺,上头明晃晃的“遗书“二字适时的跳了出来,正印证了心中的猜测。
两道泪瞬间夺眶而出,少女忽地跪了下来,双手紧紧攥住她的衣摆:“小姐……小姐您可千万不能做傻事!咱们有救了!咱们不用任人欺凌了!方才竹摇在外面听说了,白家夫人已经收回了退婚,明日就来迎您进门……”
柳江吟被她拽住好一阵摇晃,不禁有些头昏了。
自愿赴死之人,魂魄轮回不过瞬息之间,叶知烟的此时早已转世,难不成告诉竹摇,她的主子已经投胎重新做人,现在站在她眼前的,是不久前在天界大战一场,半死不死的一缕妖族魂魄?
这种说法,且不说暴露身份招致祸端,倒是有人肯信也好啊。
她索性任由竹摇在一旁期期艾艾的啜泣,一目十行的读起那封血书来。
红褐色的小字凌乱,纸上有几处指甲划痕,又深又重,像是带了极大的怨气和恨意。
信笺上写的东西也不难明白,叶家一夜惨遭灭门,父母双亲和只有五岁的弟弟死状凄惨,家中的仆役婢女收拾细软纷纷逃难,她一个弱女子独独苟活,连爹娘死于谁手都无法查清,最近自己时常手脚发麻,胸闷异常,想起父母死前皆是这一征兆,深觉时日不长,与其死的时候形如干尸口吐邪虫,丑陋恐怖,不如自己了断,随一家而去,也算干净。
看到这里,柳江吟蹙眉。
死时形如干尸,口吐邪虫,加之叶家又是一夜之间惨遭灭门,很难不让人往邪灵鬼神上去想。
三界之中,人是最弱小的存在,仙魔二族不会也不屑用如此下作手段对付几个凡人,至于妖族更是不会,她既感知不到妖气,说明四周并无妖邪。
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人界修士,且是那种专修不正道法的邪修。
伸手探了探腕处,果然发现了不对的地方。
这具身体的脉搏比常人慢上许多,却时有异动,参杂在缓慢而规律的血流之中,显得十分奇怪。
血液流速缓慢是叶知烟本身体虚所致,只是这些不正常的异动,更像是一只小虫在体内不断横冲直撞造成。
这应该就是血书中提到的邪虫。
叶知烟之所以能比其他人活得长,不是因为留着她有多特别的用处,而是她体质异于常人,邪术未能发作而已。
照现在的情势看来,她不得不替叶知烟去寻一寻仇家了,不然这具身体迟早也会与叶家所有人一样,形如干尸,面目全非。
血书之后的表达断断续续,字迹也淡了下来,大概是说自小定下婚约的白家也在她落难之时退婚,她已经成为满城的笑柄,一心求死,请父母不要怪罪之类。
柳江吟无心再看,将信笺收入袖中,道:“别哭了,我不会寻死。你方才说白家怎么?”
竹摇冷不丁听她开口,瞬间止住了抽噎,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方才……方才说……白家夫人收回退婚的成命……您听,您听,外面有人声……是送聘礼来了!”
果然,门外传来熙熙攘攘的锣鼓声,夹杂着鼎沸的吵闹,越来越响。
柳江吟早听见了外面的动静,原是来下聘礼的。
走了一个红姨,又来了个白家,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大抵就是说的现在这个场面。
竹摇见她眉眼间没有分毫波动,以为她是欢喜过了头,忙一骨碌爬起来,袖子胡乱抹了几把脸上的泪珠,急急道:“小姐您别光站着呀!还不快些梳妆打扮起来……来……”
说着连拖带拽的将柳江吟拉至妆台前,胡乱摸了几支铜簪就要往她头上戴。
柳江吟任由她扯过去,残破的铜镜映出少女略带稚嫩的面容。
这是张干净非常的面孔,柳眉细长,眼波澈澈,脸庞清瘦几欲无肉,肤色惨白近乎透明,腮边几缕黑发恹恹的耷拉至肩头,宽松的粗布麻衣几乎挂不住瘦削的肩膀。
美则美矣,却过于憔悴,形容枯槁,毫无生气。
不过除却这些,这张脸与柳江吟从前的模样竟有七八分的相似。
铜镜上数道裂痕纵横,汇聚在镜面正中,几块碎片参差交错,柳江吟自碎片中看见许多张熟悉的脸孔,倒叫她真以为镜中人就是自己,越发看不真切了。
她原以为,自己的一生,注定在提剑杀上天界的那一日就该做个了结的。
不想在肉身尽毁之时才明白,她日日夜夜不眠不休的隐忍修习,到头来竟连寻仇都寻错了人。
还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既然她还有从头再来的机会,不管阴差阳错也好,误打误撞也罢。
这次,她定不会如从前一般,只被杀父之恨蒙了眼睛,全然忘记理智冷静为何物。
这会儿的功夫,人声越来越响,已经到了叶宅门前。
竹摇看起来格外兴奋,两个丫髻都跟着摇晃起来,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盒快要干裂的胭脂,上手沾了就要往她脸上涂。
柳江吟脸一侧,闪躲开来。
“小姐脸色不好,抹些胭脂喜庆呢!”
竹摇眨眨眼,丝毫没有看出她的排斥,又要伸手上前,却听此时门外传来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人呢?人呢?都哪儿去了?这么大的喜事怎么还不出来迎一迎?!”
是个男人的声音,由于语调怪异,听起来有些不男不女。
竹摇听了这声音,立刻停了手上的动作,将胭脂往柳江吟手心一塞,兴冲冲道:“小姐,白家来人了!我先去迎着,您先自个儿……”
话音未落,人已经冲到了房门前,单手扶着门框,另一只手伸的老长:“这儿!”
又怕别人看不到似的,大步跨过门槛,乐颠颠的出去请了。
柳江吟将手里半干的胭脂放在妆台上,也跟着走了过去,站在门内,静静的看着门外的人群。
为首的是一个约摸四五十岁的干瘦男人,蓄一把山羊胡,鼻孔朝天,双目微斜,满脸不可一世的样子,正在竹摇恭敬的指引下昂首向着厢房走来,跟在他身后的,是四个担着箱子的家丁,两两一担,轻飘飘的走着,再往后,又有两个敲锣打鼓的仆役,晦暗着脸吹吹打打,调不成调曲不成曲。
打量间,干瘦男人已走到了近前。
“这位就是叶姑娘了吧?叶……叶什么知来着?”干瘦男人还是仰着脸,一根手指晃晃悠悠的举着,状似思考,实则蔑视。
“白管家,我家小姐闺名知烟。”竹摇道。
“问你了吗?不懂规矩!”白管家山羊胡子一抖,不满道。
竹摇再愚钝,也看得出他语气不善,自动闭了嘴。
白管家手一扬:“把聘礼呈上来。”
家丁闻言上前,将两只箱子往地上一摔,伴着“咕咕”的古怪声音,礼箱落地。
“叶姑娘。”白管家笑道:“叶氏一族惨遭横祸,早已今非昔比,昔年那纸婚书不过是两位老爷的玩笑戏言,本可不必作数,不过我家老爷夫人心善,见不得人落难,叶姑娘才有这好福气嫁与我家二公子,以后必得感恩戴德,孝敬二老才是。”
竹摇越听越觉不对,急急道:“为何是二公子?我家小姐明明该许给白家大公子的!”
“放肆!”白管家音调拔高了不少,听起来又有些女里女气:“嫁与哪位公子,是由你家说了算吗?!你也不看看叶家现在是何田地,轮的着你们挑三拣四?大公子饱读诗书,才智过人,高门贵女抢着与他攀亲!岂能瞧上你们这等落魄之人?!”
“你……”
竹摇被吼的一愣,脸憋得通红,想反驳两句却又不敢,被柳江吟一把扯到了背后。
“洛都城谁人不知,那白家二公子,是个痴儿,”竹摇在她身后低声抱怨:“白家这不是欺负人吗……”
柳江吟听在心中,只冷冷的扫了一眼白管家。
“叶姑娘,请您点点?”白管家看不透她的神情,只当她软柿子好拿捏,又绽开了笑脸,指了指脚下的礼箱。
两个家丁将锁闩拔下,打开箱子。
“呼啦”一声,两只毛色漆黑的母鸡扑棱着翅膀从箱中跃了出来,像是被关了许久,一到地面就开始不停的“咯咯咯”大叫起来,一边叫一边撒丫子满屋乱跑,一时间厢房里全是鸡毛翻飞,场面混乱不堪。
“白家聘礼,上等乌鸡两只,请叶姑娘敬……啊——!”
白管家说这话的时候,上一秒还是乐呵呵的,下一秒,人已经飞出去丈远,大头朝下,栽进庭院外围一片葱郁的绿植中。
“姑娘好大的怨气。”
清冽的声线自院中飘来,悠远绵长,如鸣佩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