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奶娘小郡主。

一道温厚熟悉的声音，伴随着仓促的脚步声，传入了你的耳畔，打破了你漫长的追忆。

你眼底忽然有了光彩，朝她微笑。

杨槿宁奶娘，你怎么来了？

奶娘知晓小郡主今儿个到京，奴婢自然要来给郡主请安，为您接风洗尘。

那个称呼格外熟悉，听着却又格外惊心。

曾经让你觉得光荣无限的名号，如今却成了最大的讽刺。

你微微蹙眉，拉过妇人的手，笑面不改，只是默默垂下了好看的眉眼。

杨槿宁我早已不是郡主了，隔墙有耳，可别让别人听见，连累奶娘，再生出是非……

奶娘好，奴婢明白了。

妇人闻言，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自己一手带大的任性小姐，眼眶不禁微微发红。

当年永安殿上的风波，牵连到年仅十七风华正茂的你。小郡王，也就是你弟弟杨羡，被发配到金碧王朝最北的孤城风轲。而郡王府所有女眷，则流放到西边的塞外丘垚为官婢。唯一的亲人天南地北无法相见，这两年多的煎熬，多心酸，又当真一言两语能说清么？

在京城，郡王府绝对不算最有钱有势最风光的大户人家，但也过得安安稳稳。你的父母早逝，府里的下人也都把你当主子看待，可惜……

在奶娘眼里当年如同瓷玉娃娃一般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如今却清瘦孱弱，宛若池中一朵孤单的莲。那双紧紧握住自己的手，虽然依旧白皙，却也不像当初软玉无暇，粗糙细微的伤口，让人看了就觉得疼。

妇人想到此处，顿觉鼻酸，但依旧强装笑脸。

奶娘奴婢来替郡主拿行李，把包裹都给奴婢吧。

你微微点头，妇人从你手中接过，蓦地愣住了。

奶娘这……就一个包裹么？

只有一个青色粗布包裹，尽管如此，还是瘪瘪的，并没装多少东西。

杨槿宁都快三年了，身边的物什早就耗光了。

面对奶娘的过度诧异，你只是挽唇一笑，那双墨黑色的眼瞳之内，并没因为姣好面容上的浅浅笑花激起任何涟漪。

如今的你比两年前的杨槿宁更加潦倒贫瘠，但却失了那份过度的骄傲和自卑。

你变得更平静了。

你并不觉得这样的结果不好，但经历的过程未免有些坎坷波折。

妇人闻到此处，皱了皱眉，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将青色布包背在肩头，注视着眼前的你。她发现，你和生母越来越像了。

二十年多前，进宫的秀女苏颦儿在秀女之选落榜后，却不曾出宫，跟在德庄皇后身边整整一年，因为善于为人处世，温柔细心，成为皇后眼前的红人。一年后，皇后把她赐给了你的爹爹，穆郡王。成婚第三年，她生下了你，皇后亲自赐封号慎宁郡主，对你疼爱有加。你也是金碧王朝近年来唯一一个身份不足却被破格晋升为郡主的宗室女子。

母亲清丽婉约的美貌在你身上尤甚，那清澈眼瞳，那深深酒窝，一笑起来，便让人无法移开双目。如今你只着一身水蓝的粗布衣服罢了，长发披散在脑后，简简单单梳着素髻，黑色绸缎般的发丝上没有任何饰品，也依旧清灵脱俗。

奶娘怎么小姐一个人过关？紫玉小姐人呢？

妇人这才留意到，眼前只剩下你孤零零一人。当时流放在外，你和紫玉是没有分开的。

奶娘太子大婚，大赦天下，说是皇后娘娘也点头了，郡王府的人都可以回来的啊。

杨槿宁表姐没回来……

你喉咙一紧，余音苦涩无力。

马车后面猝然传出一阵声响，妇人慌了神色，脸色一白，疾步跑到马车前，掀起布帘，整个人钻了进去。那，是婴儿啼哭的声响。

奶娘这！

杨槿宁是个男孩。

你将那个白色襁褓抱起，靠在马车上，阳光照亮了这个孩童的面孔，约莫才一岁多的孩子，五官却是清秀至极。

仿佛是不适应京城，孩子哭闹得厉害。

奶娘是吓坏了的，但还是撑着自己，笑着说下去，云淡风轻。

奶娘郡主……是，你的？

妇人睁大了双眼，语气都急促了起来。

你避开她炽热的目光，只是垂下眼眸，轻轻拍打着孩子。

杨槿宁孩子生得很好看吧，奶娘？

她愣了一会儿，说话之间，也带着颤抖，手覆上你的手，她只能挤出一些笑，尽力说些贴心的话，不想让你伤心。

奶娘都三月天了，小姐你也不多穿点，你看这手都冻红了。

杨槿宁是啊。京城，真冷。

你顿了顿，心里像是有很多话，却又只能说出这几个字。

你的心境似乎已经平静了。

却又好像暗潮汹涌，无法平息。

奶娘小郡王已经回京两天了，早年郡王府被卖了，奴婢还怕少爷小姐无处安身，听闻皇后娘娘派人找了一处居所，虽然不大，但是是清爽干净的。

一路上，听着奶娘的话，你默不吭声，跟随着她走了去。

现下，你只感觉，曾经贪恋的，痴迷的，怨恨的那些个人，其实并不是最重要的。

你恨过天子，恨过皇后，但那也只是在边塞宣泄情绪的一种寄托。

如果不去恨他们，不去恨那些高高在上又可以主宰世人命运的主上，你觉得自己可能会一天都熬不过去。

你回京最想见的，便是弟弟。

奶娘奴婢先带这个孩子去休息了，少爷就在庭院，怕也等了小姐很久了。

奶娘笑着说道，怀抱着入睡的婴儿，走向一旁的院门。

你的视线，紧锁住院内的景象，那个男子，你自然认识。

杨羡一身常服，黑发披在脑后，端端正正坐在桂花树旁的石凳上，手握毛笔，嘴角含笑，那副表情看上去宛若刚上学堂的孩子。

桌上，地上，四处都是男孩儿练字散落的宣纸。

你轻轻走过去，眼眶不知为何，越来越湿。两年多了，你变了很多，他也变了很多，他长高了，容貌也更加俊俏。他算是皇亲国戚中长得仪表堂堂的男子了吧，他的眼底没有人世间的猜忌和冷漠，他就在你的注视下沉浸在一个人的世界。

你扬起嘴角，缓缓俯下身去，拾起地面上的一张张散落的宣纸，小心翼翼宛若珍宝地整理在手中。

槿宁。

他写的全是这二字。

这两个字，就像是他的全部世界，全部的财产，全部的想念。

他的，漂亮的，宠他的，姐姐。

在他心中，这两个字，牢不可破，固若金汤。

杨槿宁羡儿的字，真漂亮。

你苍白的指尖，轻轻拂过自己的名字，眼底渐渐又温热了起来，这样一句称赞，你是发自内心。

你以前总不愿意承认，即使看到他练书法也总会说他字写得丑。但，愚钝的男人，真的是有书法方面的天赋异禀的。

痴傻之人，却也痴情。对姐姐的痴情，对家的痴情。这世上，怕是无人能比。

杨羡满心激动，面目通红，甚至连手中的毛笔都摔落在地，视线紧紧锁着正在收拾宣纸的那名女子。

两年前，他还不过才到你肩膀，如今站在你面前，反倒是你没有他高了。

他的炯炯双眼之中流露的满是孩童般的热切。

杨羡阿姐，是真的吗？

杨槿宁羡儿，这两年，你受苦了。

你轻轻张开双臂，把他揽进怀抱。

你默默闭上眼，泪水无声弥漫整个面颊。

你们的人生错过了两年，天子大赦天下，你们能回来，也是天意。

上苍给你一个机会，你要重新再来。

你发誓要变成一个全新的杨槿宁。你要开始学会一个人守护，你人生中最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