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初阳的绝笔呈给圣上,他望着那张字笺半晌没有说话。良久之后,我听见他的冷哼:“其性肖母,死有何辜。”
我沉默不语--初阳并不得宠,她的生母当初自戕在后宫,至今仍是宫中大忌,皇室中人自戕是为大不敬,怨不得陛下在盛怒之下迁怒初阳这么多年。
他顿了顿,最后一次提及初阳:“文乐公主是感染风寒至死。”这便是不去追究初阳自戕原因的意思了。
我便默然退了下去。
保和殿外的百级台阶一级一级地在脚下排列,我抬头望着宫中远处隐在天际下的飞檐拱瓦,鎏金的金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最后一场残雪已经消匿,她的一生也在这寥寥数语中终结了。
初阳的丧事在三日后举行,我站在乾坤门的城墙上望着长街上蜿蜒数丈的送葬仪队:三十六人将她的棺木抬出乾坤门,季嗪走在最前面,整个灵隐寺的和尚分列在棺木两旁,闭眼合掌,诵经声不绝于耳,浩浩荡荡,声势浩大,热热闹闹。
她在死后,陛下才给了她一位皇家公主的体面。
喧闹的声音渐渐远去,雪白的纸钱铺满了整条长街,风一吹,就呼啸着卷向远方,清清冷冷,寂寂寥寥。走在前头的季嗪突然像是感受到了什么,抬眼朝我这个方向望过来,目光沉沉,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闭上眼转身下了城门--我不会放过他。
我回到府里的时候,伏玉正在给初阳烧纸。初阳下棺前,我就将她从季嗪的府邸里接了出来。她哭得眼睛红肿,嗓子嘶哑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见我过去,沙哑着开口:“公主很爱他。”
闻言,我默然,我当然知道她爱季嗪。
没有人比我更明白她对季嗪的爱了。
算来我与初阳相识至今,已有十二年了。
那还是十二年前的深夜,子时寒重,一场大雨将下不下,御前的人秘密来宣我爹进宫时神色匆忙,我当时已在大理寺任职,便跟着一起去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死人。在简朴的房间里,寒冬腊月的,却连一点炭火都没有,御前的李公公候在床边,床上躺着一位宫妃,颈项间的勒痕宛然,以帕遮面。李公公连眼皮都没抬,指着她对我爹说:“请宋大人验尸。”
我爹看了我一眼,我向前一步,掀开那宫妃遮面的白帕,她青白的一张脸,眼直直地瞪过来,舌头耷拉得老长。我颤抖着手探在她的颈间,是自尽非谋害,身体僵硬,早已死透了。
李公公得到回答就走了,他出门之后我却再也忍不了,所幸这地方偏僻,人迹罕见,我想着那具尸体的模样,扶住殿外的树忍不住干呕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人在身后问我:“你没事吧?”声音稚嫩,却清清冷冷的。
我狼狈地扭回头,此时是深夜,后面门檐上灯笼里的灯光朦朦胧胧地罩过来,半大的小姑娘穿着半旧的嫩黄色袄裙,手里撑着一把素伞,漆黑的眼睛里毫无波澜,淬了雪一样冰冷冷地望过来,又问了一遍:“你害怕吗?”
我年少时最好面子,也不知该如何答她,只好沉默。她的神色在身后大红的灯光里露出一抹真情实意的困惑来,她微微歪头,问我:“为什么害怕呢?她脸上的帕子还是我亲手遮的呀。”
我忍不住问她:“你认识里面的宫妃?”
“嗯。”她的语气轻描淡写,眼里是不符合这个年纪的漠然,“她是我母亲。”
我惊骇得后退一步,她似无所觉,抬眼望了望黑沉沉的天,提醒我:“要下雨了。”
她的话音刚落,久候的大雨如期而至,噼里啪啦地砸下来,渐渐连成一幕幕水线,雨顺着我的下巴往下滴。一道惊雷炸在天边,瞬间亮了半边天,她将伞沿轻轻上抬,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来,甚至轻轻对我笑了笑,问:“大哥哥,你要一起遮雨吗?”
这便是我和初阳的初遇。
很久以后,我都记得那夜的每一个细节,漫天漫地氤氲的水汽,她站在我面前撑伞问出的那句话。现在闭上眼,我甚至还能在回忆里一笔一笔勾勒出那夜她隐在灯光照亮的雨线里的轮廓。直到她遇见季嗪,这一笔一画才在时光的洪荒里渐渐透出痛意来。
我知道她爱季嗪,可我到今天都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爱他。
我曾经以为,她不会爱上任何一个人。
我爹是御医院的院史,常驻宫中,我在大理寺有官职在身,就时常跟在他身边参看病例,因为在办案的时候也用得上。
初阳那夜不符合她年纪的漠然,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她母妃自戕惹怒了陛下,她在宫里的生活并不好过。我在宫里多多少少见过捧高踩低的事,只是没想到会厉害到那种地步。
我再次见到她,是她亲自来御医院里拿药。隆冬时寒,院里的人大多偷懒,没什么人在,我在精医堂靠着檀椅看医书。身前的一盆炭火不知道烧到了什么,火苗突地蹿高,火星四溅,一簇火星溅到医书上,很快就黑了一个洞,我手忙脚乱地上手去扑,却听见一声笑声。
抬起头,她就在门口,扶着门框,看着我笑。
她是来向我拿药的,一位无依无靠不受宠爱的公主,连要一点治疗手部冻伤的药内医院都推三阻四的。我替她敷了药,看着她红肿的手--这不该是一位公主的手--我踌躇了很久才问:“尚宫局克扣了你宫里的炭火?”说完我就后悔了,这是宫中,我本不该这样多事的。
谁知她却摇摇头:“是太傅罚的。”她抬头对我清清冷冷地笑,“我的字不好看。”
她说完我就明白了,并没有人关心她的学业。我愣了很久,才开口:“我的字倒还不错,若是公主不介意,就临摹我的字帖吧。”
她的眉眼疏淡,此刻却一直盯着我,半晌后才微弯眼睛露出极淡的笑意,向我无声地道谢。
后来没多久我便离了宫,我和她在宫里的交集寥寥,到此为止。
我并没有人能去分享这段回忆,只能和伏玉说一说。她在这世间唯一的痕迹,就在我这寡淡的记忆中,我想找个人,和我一起谈谈她。
伏玉将手里剩下的纸钱一股脑儿地全部扔进火盆里,火苗一下蹿起来。半晌后,她才说:“宋大人,你错了。”
我望着她,她顿了顿,才补充道:“公主最先碰见的,并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