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对那两个……疯子，你究竟有何打算？”战枫犹豫了很久，才说出了“疯子”这个词，他知道这么说银雪的师弟不太好，虽然烟织空楼比暗夜罗可怕太多，但银雪对他似乎并不到“恨”的程度。
“疯子？”银雪重复道。
“他们都……”
“不太正常？”
战枫点了点头。
银雪被逗笑了，即使他身处绝境，他还是能笑出来。
他反问道：“你觉得我正常吗？”
战枫皱了皱眉，照实说道：“实话说，你也是个疯子。”
银雪又意味深长的笑了，缓缓地说：“所以说，疯子对付疯子，自然要容易的多。”
————
烟织空楼找到银雪的时候，银雪正在运功疗伤。他手里提着一坛酒和两只酒碗，什么也没说就坐在了银雪的身旁。
战枫的心又提了起来，他看不清他们脸上的表情，猜不出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不过这一次，烟织空楼带给他的感觉似乎有些不同，似乎……不那么可怕，今天的他不知怎的，看起来甚至有些憔悴。
战枫不明所以，银雪却心知肚明。
两只碗一壶酒，他的小师弟想听故事了。
他主动开了口：
“今日给你讲一个特别的，保证任何人都没有听过。”
烟织空楼沉默着拍开了酒坛上的封泥，酒香四溢，这是陈年的老酒，百年前的绝世佳酿。他依然沉默着，将两只空碗甄满。
银雪也不与他客气，接过来一饮而尽便又将酒碗递了过去，示意他再添上一碗。
第二碗酒端在手上时，他的故事便开始了。
“百年以前，有一个两三岁的孩子被人捆住了手脚，扔在雪地上。不过他还算幸运，在冻死之前被一个走镖的镖师发现并且捡了回去，镖师给他取了个名，叫银雪。”
他说的是他自己的故事！
他究竟是谁家的孩子，为了什么被抛弃，他以前的名字和住址，他都记不起来了。他不爱说话，在镖局里长到五岁，所有人都当他是个哑巴。直到镖师的尸体被运回镖局，他们才听到他开口。他对着镖师的尸体重重的，说了一声：再见。
然后他就离开了镖局。
他投入了一个武林正道的门派，他的年龄最小，是派中最小的弟子，但他却过得并不好。他是武学奇才，一样功夫别人需要几年才能领会，他却只需要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便能融会贯通。他的天资让所有人嫉妒，包括他的师父——一个武林中德高望重的江湖泰斗。
他的师父对他的天赋和成长产生了恐惧，对所有加诸在他身上的苦难不闻不问，用纵容和包庇鼓动了他们虐待他的行为和心理。他在师兄师姐的虐待和欺辱中度过了整个童年。
他们将他关在柴房，几天不给他食水。让他做所有人的陪练，用刀剑砍得他浑身是伤……
他从不被允许在外人面前露面，那短短的七年，他犹如身在无间地狱。
他们是武林正道，表面上道貌岸然，内心却肮脏生蛆。
他们把他当做发泄情绪的工具，他成了所有人的出气筒，没有人拿他当做一个人，也从没有人像待人一样待他。
人就是这样，当所有人都做错了，突然有一个人用对的方式做事的时候，他就是叛徒，他才是错的。所以开始还有同情他的人，后来，他们都加入了迫害的那一方，成为了肮脏的“武林正道”。
他千百次的出逃，但千百次的被捉回来，于是等着他的便是更加严厉残酷的惩罚。直到后来，他甚至习惯了疼痛，习惯了流血，习惯了身处黑暗，被黑暗渐渐吞食。
七年后，迅速崛起的暗河宫攻破了门派的山门，他终于逃了出来。
他不停的跑着，直到脚上的鞋子磨掉了底，脚底的皮肤磨出了血，他仍然在跑着。跑出那座噩梦般的高山，跑的越远越好，跑到再也迈不动步，再也站不起来，他便开始爬。
他无论如何也要远离那里，哪怕是死，他也绝不回头！
他浑浑噩噩的想着，一双手把他抱了起来。
“我乏了，明日再听吧。”银雪面无表情的截断了故事，面无表情的说着扔了酒碗，倒头大睡，完全没有理会身边的烟织空楼。
烟织空楼没有立即离开，他在原地坐了很久，直到他慢条斯理一碗一碗的将那坛子酒喝光，他才起身走了出去。
————
若要骗取暗夜罗的信任，那么银雪便要在三天之内向暗夜罗证明，烈如歌能够成为暗夜冥，暗夜冥的确存在这世上。
于是就算是做样子，如歌也要按时喝药，也要泡在十几种药材里几个时辰。
“你们下去吧。”银雪对熏衣和一种宫女说道。
直到他们都走了出去，如歌才抬手去解身上的扣子，她脱去外衣，准备将衣服放下时才发现银雪还在。想到在这密不透风的石室里还有一个银雪，她的脸突然就红了。
“你为什么还在这儿？”她突然就变得扭捏起来，不自然的问。
银雪也不害臊，干脆一屁股坐在了浴池边上，悠闲地翘起了二郎腿，一只脚轻快的摆着。慢悠悠的说：“我当然要在这儿，为了让你变成暗夜冥，我得在你身边才行。”
“你把腿放下，伤还没好。”如歌皱着眉头提醒道。
“哦？还未出嫁，怎么嫣然一副老妈子的做派了。”银雪嘴上虽在调侃，却顺从的将一条腿拿了下来。
“你这个人，怎么好像不怕疼似的。”
如歌嘟囔着脱去了中衣，只剩下一层贴身的轻裘。
“你……你不许偷看！”她来到池子旁边，一边说一边极快速的剥光了身上的衣服，呲溜一下子钻进了水池中，只露出个小脑袋。
热气很快填满了整个石室，银雪的身影在白色的热气中慢慢变得模糊。
看着银雪的背影，如歌咬了咬牙，现在四下无人，石壁密不透风，她终于将脑子里一直困扰着她的问题问了出来：“既然你之前的话都是骗我的，那么百年之前……”
“我说过，在你出生之前我就一直在等你，等了很久，很久。”银雪说。
“所以你的确有一个百年之前的爱人。”如歌有些失落。
“那也是你。”
她沮丧的说：“可我一点儿也不记得。”
银雪忍不住向后转了身，可他及时的停住了。他侧着头，小心翼翼的问：“你……想知道吗？”
“当然想！两个人的记忆却只有你一个人保留着，太不公平了！”
银雪没有回头，但他好像很激动，像是不相信歌儿的话一般，他又问了一遍。如歌便又回答了一遍，他反复的问，小姑娘便不厌其烦的回答。他最后应该是笑了，又好像是哭了，他的肩膀在颤抖，好像突然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如歌在他身后抱住了他。
用温热的、湿湿的、带着清香草药香的怀抱。
银雪终于开了口，他的声音已有些颤抖，有气无力的问：“那捆小树枝，你还留着吗？”
那护身符用的是登仙道的仙树枝丫，银雪用江神子教他的阵法，将自己百年之前与如歌的记忆封存在那里。明知是无用功，他仍然愿意用十年的功力将这个阵法完成。
他用十根树杈，封存了她的十段记忆。
第一根树杈，记着他们的初识。
百年前，小姑娘不是大小姐，她是个野丫头。她没有门派也没有师父，这天地就是她的师父。
她是个侠女，可是也要为自己的生活找点儿基本的支撑，所以她经常去揭黄榜，那时候的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就是那张普通到毫不起眼的黄榜，居然改变了她的一生。
她要去寻一个富家公子，他与自己的商队在暗河宫附近失散了。暗河宫的地界没人敢去，但是烈九音敢去。
当她闯进那片林子的时候，林子里突然起了雾，浓雾很快遮蔽了天日，将她的视线完全扰乱，她攥紧手里的刀把，随时准备出刀应敌。
她在迷雾里走了一天一夜，走到最后干脆收起了刀，完全放弃了抵抗。她的直觉告诉她，这林子并没有世人所说的那么危险。这里的树洞里也住着松鼠，树梢上也有鸟儿欢鸣，这里与普通的林子别无二致。
然后她看见了一个白衣人，那人坐在树下，双手抱着一柄华丽的宝剑，他靠在树上睡着了。虽然周围浓雾密布，但这个人的身影却一下子映入了烈九音的眼帘。
她快步跑过去，摇醒了那个人，也不等他说话便二话不说的将他背了起来。
“公子撑住，我这就带你出去！”
她身上背着个大男人，却丝毫不感觉吃力。雾已经散了，整座林子都呈现在她的眼前，她背着那男人，嘴里叼着他的剑，飞快的跑了出去。
“你说什么？”
“这位小姐，我家公子只是迷路了，黄榜贴出去半日以后，就有人将他寻了回来，您这带个人就来领赏，恐怕不妥吧。”
那府上的小厮眯了她一眼，露出鄙视的神色，就好像她是来骗赏金的赏金贼。她简直气坏了，恶狠狠的瞪了身后那白衣人一眼，那人手里还捧着个半个烧饼，嘴里塞得满当当的冲着她招手，那副样子真是欠揍。烈九音恨不得现在就冲上去给他两拳，不，两拳还不够解恨，自己当他是有钱人家的少爷，他要吃肉喝酒，她便都依着他，这一路几乎花光了她身上的银两。
她本想着领到赏金就好了，可现在人家却当她是个骗子！
烈九音一把抢过白衣人手里的烧饼，怒不可遏的扔到了地上踩了个稀巴烂，却还是不解气似的举起了拳头。白衣人不但一点儿也没生气，反而对着她笑，看着他的笑脸，烈九音这一拳最终还是没能打下去。
“你为何不说你不是那公子！”
“你没问。”白衣人耸了耸肩说。
“你没嘴吗！我不问你就不会自己说吗？”
烈九音暴躁的喊道，那人的样子还是那么平和，脸上还是带着笑。她突然就像是只泄了气的皮球，一头热的架太没劲了，她叹了口气，无奈的说：“算了算了，我自认倒霉，我们就此分道扬镳。”
她说着便垂着头转身走了。
她的身后响起了白衣人好听的声音：“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烈九音皱了皱眉，通常这样的公子哥，若得不到答案肯定是不会离开的，于是她思索了片刻，转头扯了个谎，她说她叫：“歌儿”。
——本章完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