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希孟,北宋徽宗人,徽宗政和三年,呈《千里江山图》,上大悦,此时年仅十八。后恶时风,多谏言,无果。奋而成画,曰《千里饿殍图》。上怒,遂赐死。死时年不足二十。时下谕赐死王希孟,希孟恳求见《千里江山图》,上允。当夜,不见所踪。上甚惊疑之,遂锁此图与铁牢,不得见人,而封天下悠悠之口,此成千古迷踪,可叹世人不得而知也。”
(一)
常人道,命由天定。
既然是天定,那就全凭了他一人心意,总有人好,也总有人坏。
而我,大概是极好的命。
就说我此时穿着云霜锦绣若云服,手里的凤尾金簪被随意丢进了太合池水里,杯中喝的是玉酿琼浆,金灿灿的酒液摇得太合池的水也一起晃。
船上就剩了我一人,那些女眷们听说皇上要来了,就匆匆登上了亭子里去作画写诗去了,红衣粉衣的,都一个个的如春日里百花宴里的蝴蝶一般,透着花粉味儿。
“殿下殿下~快来快来~要下雨啦~~”
奇怪,刚不是大好的晴天么?怎么就要下雨啦?
我抖了抖耳朵,把脸上刚扯过来遮太阳的荷叶拿开,又顺带把披散在湖里的头发捞起来。
没料想,这浸湿了水的发竟然如此重,站起来那一刻,满眼都是绿艳艳的摇晃的荷叶。
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子,脚下却在发软,酿跄了几下,头发就更重了,拉扯着我往湖里去。
“殿下殿下小心!”
下水那一刻,我看见了亭子里穿得明黄黄的父皇,我想那不得了了要死了要死了。
我大喊父皇饶命!
咕噜一声,水泡泡从我嘴巴里往上跑,荷叶的边把水泡泡分开,水面上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原来真的下雨了。
哎呀我这新衣服刚裁的呢可惜了这匹锦缎!哎呀我是不是刚又扔了步摇?还是鎏金的?哎呀父皇看见了我要死了今晚去母后那儿跪一晚吧...
五颜六色的水泡泡向上飞,连带着我的头发也向上飞...像水藻一样的头发...
忽然我头皮一痛,有个人死命地拽着我水藻一般的头发往上拉,我嘞个球球谁让你薅本殿的头发的?待会儿上去看本殿不把你这猪手给剁了!
我怒睁着眼睛,水就哗哗往我眼睛里灌,生疼生疼。
直到出了水面,我眼睛也是睁着的,我倒是看看是哪个不要命的敢薅本殿的头发!
那个不要命的大概是发现我一动不动,于是想转过头看我如何了。我想他大概就是这么想的,因为他的眼神真的很随意。
相貌么?呵,也就算得上白净吧。但既然是个男人,长那么白净干什么?男人,当然要像父皇身边的护卫军那样!还有那眼睫毛,比刘家小姐还长!还有那手,看起来比父皇的画笔还细!
我一边跪着一边腹诽。
我娘一柳条子就抽过来了。柳条是陈年的韧柳条,曾经也是划过阳春三月的,如今全打在了我身上。
噢,忘记说了,我娘就是大名鼎鼎文艺双全赋诗作词皆好美貌无敌的郑皇后。
可外人皆知郑皇后虽贤淑柔静,我却知道,郑皇后喜执柳抽人。
我娘瞧着我总觉得愁的慌,虽然我也不太明白她愁什么,毕竟又不是所有姑娘家都要懂诗词歌赋,我作为天朝嫡长女,就算不会诗词歌赋又如何?
可我娘还是愁得慌。
“嘉福,你若再日日如此,娘真不知要怎么办你了。”
我抬头,看着我娘细笋似的手一手穿针引线一手执柳,我抖了两抖,跪着往前挪了挪,头放在她膝盖上。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呵。
我嘻嘻笑着问她,“娘你这是在给父皇绣荷包吧,真好看。对了,父皇今日又去了贵妃那儿吧!”
我娘的手顿时一顿,柳条子滑落在地上。
我顺势站起来,拉住我娘的手,“父皇不在,嘉福陪你呀我的好娘亲美娘亲~”
我娘是个好皇后,也是个好妻子。
我父皇却不是个好皇帝,也不是个好丈夫。
我娘这么美,却也夜夜独守空房。
我上前揉平了我娘皱起的远山眉,状似无意问道,“哎娘,今日救我起来那人是谁?还没来得及谢谢人家呢。”
“谁?喔...”我娘皱着眉想了一会儿。
我娘是内外远闻的贤德的皇后,抗的起这名字,必定有副好记性。
“是画院一生徒。叫王希孟。最近颇得你父皇喜爱。人家救了你,你是得亲自登门感谢一番,让你父皇也知道你并不是全无用的。”
王希孟!
我在心里恶狠狠地念了一遍。
少年,你完了。
堂堂嘉福帝姬眼珠子一转,你必得知此事不简单。
王希孟敢薅本殿头发,还把本殿湿漉漉地提起来,之后二话不说就回画院换衣服,完全没有理本殿。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既然说好了不让他好过,便必定不让他好过。我堂堂嘉福帝姬说话算话!
(二)
第二日,我便提着新做的百花叠襦裙一脚踏进了画院。父皇喜画也喜园林,这画院修得弯弯绕绕,长竹高墙,满地的鹅卵石,几个宫女帮着我提拉着裙子,才换得我勉强体面地进了画院。
好不容易落了座,看着堂下跪着的画生,一排排穿着崭新的院服,蓝稠白帽白腰锻。
鹌鹑一般。
我先是把我娘教我的那一场段说辞背了一遍,什么高风亮节,宛竹修客。
这些当然通通不是我想说的。
“堂下跪着的,哪一个是昨日救了本殿的?快出来受赏。”
我眯着眼,一扫而过那些蓝鹌鹑。
等了片刻,无一人站起。
我侍女把我的话稍微润色着又说了一遍,还是没人应。
一老画师颤颤巍巍地跪爬过来,对着我磕了个头,答:“昨日那生徒姓王,名希孟。如今正在后院作画。”
呵!可笑!本殿下来了他居然敢不朝见?!可笑至极!等死吧兔崽子!
这老画师似是知我心中所想,赶忙又答到:“是皇上允诺过的,若他想画,遍可不顾其它。”
可笑!太可笑!你要死了兔崽子,敢拿父皇当挡箭牌!你死了兔崽子。
我眼睛一转,换了副口气,多了两分威严多了两分散漫。是从娘数次治理后宫娘娘们干架里学来的。
“既说了不必朝见,那本殿总可以去见他吧。毕竟,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啊...”
没齿难忘四字我咬得牙痒痒。
撩了撩头发,又铺上了一层脂粉。穿过一片荷花池,又过了两座晒画堂,终于姗姗来迟到了后院。
偌大一片空地,画架足有两间屋子那样长,画架上是雪亮的白画纸,滴墨未沾。
王希孟盘腿坐在地上,从后边看可见的是那身扎眼的蓝色描荷锦缎服和一小段露出来的脖颈。雪白雪白,像是太合池里的脆藕。
我发誓这绝对是我见过的最白的男人。
好啊,果然在偷懒,还敢不朝见,你死了兔崽子。
我按捺住自己激动的心和颤抖的手,一步一步缓缓的走过去。
随后大喊:“王希孟!”
王希孟身形一抖,极其不雅观地趴在了地上。真真是极其不雅观,整个人像是被我用大石头砸死的癞蛤蟆,四脚朝天!
他回头,一双眼睛毫无感情地扫过来,带着六分的怒意。
哟~敢瞪我?我嘉福帝姬就是吃软不吃硬的主儿!
我同样瞪着他,五分不屑五分慵懒。我如此尊贵高傲,又如此美丽,定能亮瞎你这兔崽子的狗眼!
我侍女走过来,呵斥道:“大胆,见嘉福帝姬还不行礼!”
那人似乎有一瞬间的诧异,定睛瞧了瞧我,随后还是站起来,对我规规矩矩地行了礼。一跪一扣,不得少。
我点头,又撩了两下头发。
“昨日是你救的本殿?”
“回殿下,是。”
“嗯...你要什么赏赐?说吧。”
“回殿下,臣不需要。”
“嗯?不需要?不可能!说吧,是黄金屋子还是美貌侍女?又或者本殿去父皇那儿,给你求个一官半职。”
“回殿下,臣不需要。”
可笑,世上男子没有不爱名利美女的。我父皇就是顶顶爱极了美女。
我撑着腰,手上浸出的汗被抹在了百花群上,“那说吧,你想要什么?”
王希孟停住了,似是思考了片刻。我心中冷笑,我就说,就没有男人不爱美女不爱金屋的。
他却忽然抬起头,一双深邃乌黑的眼睛就这样瞧着我,红粉的唇下藏着一颗极不易被人发现的朱砂痣。
他微皱着眉头,一字一句清晰道:“若可以,臣请求殿下移殿,容臣作画。”
阳光透过树荫,透过画布,不辞辛劳地洒在这少年身上,柔和得向是度了一层光辉。
堂堂嘉福帝姬在这样美的景色里,却握紧了拳头,百花袖被她揉作了一团,皱皱巴巴不像样。
我简直要被气死!顶着个小白脸难道就可以抚了本殿的脸面吗?这什么意思?啊?什么意思?不就是实在不行你快滚别挡着我画画的意思吗?
小兔崽子,你完了。
拳头被我捏得嘎嘎响。一起跟来的老画师在五步开外抖得和筛子似的,脚抬起又放下抬起又放下。是啊,谁敢惹这皇城里顶顶刁蛮的嘉福帝姬啊?
但这毕竟是皇上保的人,王希孟他得保下。
老画师这么想着,便下定了决心,迈出生死凛然的步子到了嘉福帝姬身后。
“殿下,此处风大,不如移至别处,让臣给您画个画儿吧?嗯?”
我眼珠子一转,心里呵一声。这是送台阶来了,没道理不下,有人送台阶,不下就是猪头三。我娘教我的道理。她说人生在世得饶人处且饶人,会找台阶,下台阶,给别人台阶,才是大智慧的人。
我点点头,一派欣然的样子转身,那老画师两根长眉毛高兴得都纠在了一起。
嘉福帝姬巧笑,眉眼上温和得像是染上了桃花酿,缓缓道,“好啊...不过...得他来为本殿作画。”
老画师脸色一白,心中落下一块千斤坠,砸得肚子皮都是晃的。
王希孟从不轻易作画。从前是,现在皇上惯着,更是。
王希孟他要保不住了。老画师心中无比惆怅地想。
阳光下,少年皮肤白皙地不似真人,脸上被晒出几点红晕,近似透明。
王希孟忽然开口道:“好。”
“嗯?”
“臣给殿下画,殿下就离开。”
“...好。”
王希孟站起来,快速跑到廊下取出一张画纸,半人高,黄纸描金纹。
三点两点摸,少年执笔,一下看她,一下点墨。三两笔勾形,四五笔画发,七八笔绘衣。朱墨,黑墨,靛墨。
花青为底,石墨调绿。
堂堂嘉福帝姬不敢动,看着少年手下笔触翻飞,一大团一大团的色一滴水即圈破。
承染。父皇幼时曾抓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可是她天资不聪慧,又贪玩,手抓着墨毁了一件一件金缕衣。一支蘸色,一支蘸水。水冲散了墨,像雨落下滴开了太合湖。这叫承染。
后来父皇迎来一个又一个美人,便把她和母后都抛在了金宫里绣花。
“禀殿下,好了。”
“殿下...”
“殿下?”
“啊?”我回过神,伸手接过画。
什么?这兔崽子是真的活腻了吧?啊?这画的是什么?老娘这么丑?????!
“喂!你画艺如此不精!怎么得到父皇赏识的?我看你是扯了别人的画给父皇吧?”我怒目瞪着他。
“何处不精?”王希孟问道。
“嗯...除了这衣裳画得不错,可这脸!这脸!你睁大你的狗眼!本殿长这样吗?!”我把画拍他跟前。真是太可笑了这张脸。
王希孟往后退了两步,躲开了这一掌如来神掌。
他接过画,细细看了看,又抬眼看了看她,回答得郑重。
“殿下确实长这样。”
后来...后来皇上就来了,手上拿着一把檀香扇,描的是花中五岳。皇上命人拉开正骑在王希孟身上左右开拳的嘉福帝姬,让嘉福在画院后山罚跪了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后,嘉福帝姬灰溜溜地捧着那副画像和那颗受伤的心,滚回了金福殿。
嘉福帝姬把画像挂在了金福殿的堂门口,过路的人都能瞧见。
(三)
王希孟十多岁入宫中“画学”为生徒,初未甚工,宋徽宗赵佶时系图画院学生,后召入禁中文书库,曾奉事徽宗左右,但宋徽宗慧眼独具,认为:“其性可教”,于是亲授其法,经赵佶亲授指点笔墨技法,艺精进,画遂超越矩度。
“其性可教?”
我初听见父皇对那王希孟的评价,实实在在是有些怀疑父皇如今的眼光的。
但好在父皇看美人的眼光从未退却,宫里又来了几个美人。父皇圈了座园子,天天与她们画画作诗,好不潇洒。
贵妃受冷,我娘继续受冷,可是我娘的心情却好了不少。我挑了一个好日子,在我娘对着晴天吟“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时,对我娘说我想去画院学画。我娘吓得扇子都掉了,踟蹰了一会儿却红了眼眶,道:“阿福你不必为了娘如此,你亲娘我是中宫皇后,你是嫡长女,自有身份,不用学旁人,去争那份荣宠。”
我看着我娘春池水一样的泪,忙摆手道:“娘娘娘,我不去了不去了,你别哭别哭。”
我娘最终还是擦了泪,笑得极为好看:“罢了罢了,你若想去便去,我们阿福要做最自在的人啊。”
我点头,领了命就绕到了那处园子,父皇给它取名叫逍遥阁。我见到父皇时,父皇已经喝得脸上染了胭脂红,他揉着我头道:“我们嘉福大姑娘了,父皇该给嘉福寻个好人家呀,寻谁呢?谁配得上我们嘉福?”
我扯下父皇的手,一字一句道:“父皇,我要去画院学画!”
两个仙女似的美人跳起舞来,咯咯笑着,温池里的水雾漫起来,烟雾缭绕。我父皇在烟雾缭绕里摆摆手,也随着那两个仙女跳舞。
“嘉福想做便去做吧!别管那些劳什子规矩!”
领了父皇母后之命,我便名正言顺地进了画院。我拿着圣谕,挑着眉眼,中气十足地对着整个画院念:朕有爱女嘉福,天资岐嶷,今欲令其学画,遂送往画院,择良师以传教,朕以王希孟为善。
我念完,恨不得叉腰狂笑。堂下跪着的生徒们,却一个个头顶黑线,皆感叹真是君心难测啊。这不是把羊往虎口里送吗?每日路过的宫人路过金福殿门口都能见到那副明晃晃的画像和嘉福帝姬阴恻恻地笑。
谁不知道嘉福帝姬是讨厌紧了王希孟啊?
唉…当真是君心难测。
王希孟在下面领命时,却没什么大表情。顶着众人怜悯的眼光和眼睛上方还未消干净的青紫,端端正正地磕头受命。靛蓝色的院服,袖口上干净地秀了两朵祥云。
嘉福殿下虽为殿下,却还是行了拜师礼。磕头免了,茶还是奉了。
奉茶时,我说,“师父可不能保留呀,要通通教与徒儿呀~”
他说:“是,殿下。”
毫无惧意,甚是无意。我觉得这个人好没意思。
王希孟真的不是个好老师。
我觉得谁要是在他那里想认真学画,可得气死不可。就给你一张纸,笔墨倒是齐全,随后自己行云流水画一遍,便丢给你,让你自己临摹。
嘉福帝姬就这样安安静静临摹了几日,倒是惊着了一众准备看戏的。按理说不应该啊,王希孟怎么还没少胳膊少腿。嘉福帝姬肯定在憋着什么坏呢。
其实吧,我一开始确实是在憋坏。但后来我发现,我这师父,当真是个石头人。
原来世界上真的有不爱美女珠宝功名利禄的,他只爱画画。
真的,王希孟只爱画画。
常常坐在后院,盯着画纸,却滴墨未沾。皱着眉头,任你天王老子叫喊,也通通不理你。你石头子都砸他脸上了,他只会摸摸灰,继续看着。
当然有时他也会画,从父皇那儿回来后常常满脸荣光,扯出纸来画山画河也画竹林修客,甚至画蟋蟀,画漫山遍野的花,或是端张桌子,跑到太合湖去画荡漾的水。
画完后看见身后亦步亦趋的我,大概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个金贵徒弟,便把他画的东西丢给我,让我自己去悟。
我悟个大马猴!
我蹲在石头上,看着笑眼眯眯晒画的王希孟,一个石子砸过去,问他:“王希孟,你除了画画还喜欢什么啊?”
他的影子透在地上,我一脚踩过去。今日我穿的是霜衣合欢金莲服,长长的袖摆坠下来和他的靛蓝荷花服交在一起,甚是好看。我摆弄了一会儿,忽然有点想把它画下来。
半晌,他把画小心拿起来抖了抖,道:“待我画到不想画的那一天,就知道啦。”
“那你想画什么?”
“画千里山河。”
“唔…那你需要一张很大的纸。”我点点头。
画千里山河,可不得需要一张大纸么?看在他当了我这几日师父的份上,大纸我就帮他出了。我合算着需要多大一张纸,正准备抬头问他,却发现他正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瞧着我。
莫非本殿脸上沾了中午的桂花藕粉膏?该死。
我心虚地抹了一把脸:"看…看什么看?"
他却一瞬间笑了,眉毛弯弯地,整张脸都柔和了下来,像是真正开心的样子。又是这该死的阳光,为什么每次阳光照在他身上都会有莫名其妙的光晕。
太白了这小白脸,闪着本殿的眼了。
“嗯,是需要很大的纸,到时候劳殿下费心了。”他说。语气里带着欢愉。我从没看过他对别人这样说话,大概是真的把我当朋友了。
太阳太大了,把我脸晒得红通通,心口有点发烧。我往阴影处缩了缩。
即是把我当了朋友,那我堂堂嘉福帝姬当然也对你好。
我大气得摆摆手:“好说好说。”
半晌,我们都没再说话。他站起来,扶了扶一旁的柱子,我觉得他是蹲久了眼睛发昏,这傻帽。
“殿下画的怎么样了?”
嗯?嗯?嗯?终于想起我这个徒弟了?福至心灵了?
我咳了咳,颇为骄傲地从腰间扯出一张本殿今日上午刚完成的大作。我绝对是最有悟性的人了。
王希孟接过,身体抖了两抖,对于他这种从小接触名画名师的人,此作无疑是在凌迟他的眼睛,他一刻都不忍再看了,合上后一只手捏着画背在了身后。
“敢问殿下画的为何物?”
我就说,好到他无法欣赏了,被亮瞎眼了吧哈哈哈。
“花间彩凤图。”
沉默半晌,王希孟斟酌着开了口:“殿下…确定不是…野鸡啄食图?”
是日,王希孟回画院时,右眼之上多了一片乌青。对外言之,不慎落水,磕上湖中石。
众人觉得王希孟好可怜好可怜。
嘉福帝姬深不以为然,觉得王希孟完全就是嫉妒自己的天资。嘉福殿下回金福宫招了所有奴才来看,她侍女竖着大拇指夸:“好一只栩栩如生的彩鸡。”
自此,嘉福殿下日日潜心作画,日夜不休。
(四)
时间马马虎虎地过,古人讲白驹过隙,似水流年。
在我十五岁那一年,父皇给我改了名,从此我不叫嘉福,我叫嘉德。因为女子十五,该嫁人了,我的福气已经够我嫁个好夫婿了,如今我只需要有好德性,能同我的夫君举案齐眉。
嘉福嘉德都无所谓,只要我还是帝姬,我就可以依旧张牙舞爪满宫乱窜。纳夫婿,是找男人。而我父皇一生致力于找美人。所以我的事,没多久就被他抛在了宿醉后的半杯金樽酒里,顺带着朝政,也一起抛了。任凭那些大臣在殿外跪着,我父皇总能在美人窝里酣睡不起,夜夜笙歌。
这些我都无所谓,但每月得定时见一两个世家公子对着太合池聊人生理想,确实也挺糟心的。
王希孟嘛,还是爱画画。只不过这一年他致力于画他的千里山河,没多大功夫搭理我。也不常见。
只是每次归来,必问一句,“殿下可把自己许配出去了?”
“父皇还未为本殿找到全天下最好的男人呢,不嫁”,改了名的嘉德帝姬眉眼顶顶张扬,嘴上叼着画笔,看着太合池摇曳的荷花道。
年年荷花年年似,婷婷美人嘻嘻言。太合池上的小亭快要装不下上京的美人了。
我瞧着天上密密的白云,忽然想起午夜梦回里那一份好景致,水藻一样的头发,透着五光的气泡,太合池的水随着荷叶一起荡。
“哎?你和你们家小娘子如何了?打算如何成婚?”我问他。毕竟算是我师父又算是半个朋友,终身大事总得时时牵挂着。
本以为依着王希孟这种万般皆不喜的神仙性子,想必情爱这种东西是入不了他眼的,多半是要成半个和尚了。
不曾想,一日跟出去采青,半途下暴雨,不得已在半山中一茅屋躲雨时,忽然出现一个大雨瓢泼中巴巴跑来送伞的黄衣女子。大概是坚信王希孟会成为一个和尚这个事情太久太深刻,陡然间有种精神被冲击的感觉,本着这种场面见一次少一次观点,我放空脑子记住了那天所有的一切。
他小娘子巴巴来送伞,看见茅屋里有两人,十分吃惊,但还是装作无事的样子,先把伞给了他。
王希孟也是吃惊,却是个呆子,看着小娘子满身雨水,身旁又没有擦拭的布,大概下意识想用手帮她拍,却又不好意思,于是手在空中停了两下又放回去,只好急道:“如此大雨,你身体不好,来作甚?”
小娘子是个机灵人,把湿漉漉的头发撩上去,露出一双极大的眼睛,笑着道:“忽然下雨,想你也没带伞,就给你送来了。”
语气轻快,却说着极温柔的话,带着三分孩子气和七分爱你的心。
天下没有男人能逃过。王希孟就算是个和尚,他也是个男人。
小娘子穿着一身黄锻,不是上好的锻,花纹样式均属中下品,可那天是雨天,天色阴沉,黄锻看起来却暖洋洋的。我向下看了看自己身上那湿作一团的彩云千锦衣,难过的要哭出来。
明明是晴天为什么要下雨?堂堂嘉德帝姬怎么能在穿衣服上输了别人?
所以,明明是晴天为什么要下雨?
王希孟只有说到她小娘子才会露出些同常人一样的神色,总是有些红脸,像被太阳晒过一样。
他说,等画完千里江山图,就娶她。
原来王希孟除了画画,最想做的事情是娶他的小娘子。
(五)
王希孟除了画画,最爱他家小娘子。
等他画完千里江山,就娶他家小娘子。
小娘子姓何,小名唤兮兮。兮兮有双大眼,眼睛亮晶晶,好似天上星。我劝王希孟藏好它,别让兮兮被我父皇发现了,我父皇最喜读手可摘星辰。
兮兮喜着素黄绸,我偏爱那些热烈地能挤出春夏秋冬锦缎。兮兮爱笑,也爱哈哈大笑,不像伤春悲秋的世家小姐。这一点倒是同我像。只不过她画画技艺比我高超太多,且是无师自通。兮兮可以给王希孟的画题诗,也可以混墨,甚至能补画描白。我只能蹲在一旁,数着地上路过的蚂蚁和天上飞过的鸢鸟。风筝吱呀悠,我们三人,待了半个夏天。
王希孟蹲在院子里晒画时,兮兮就站在门下看着。阳光照在画上,照在王希孟身上,照在兮兮身上,院子里有一颗银杏树,绿色的树叶落了满地,剪碎了光的影子。我怕晒,站在影子下不敢出来。
“希孟,希孟,希孟!”,兮兮这样叫王希孟,如鸳鸯尾巴拂过水面,能荡出两圈水纹。
“王希孟!王希孟!王希孟!”,我这样叫他,字正腔圆,顶顶刁蛮,像秋风扫落叶。
我觉着王希孟今天不对劲,他没说千里江山图,也没说他的小娘子。只是看着太合湖两岸的垂柳不说话,却又不像在看垂柳。
像极了我父皇看的样子,脸上带着笑,眼睛盯着美人曼妙的腰肢,却又似在看别的,透过了那个人,那座宫殿,甚至透过了那片圈起的四方方的天空。
“你怎么了?你家小娘子同你闹脾气了?”我挪了挪,甩了颗石头进湖里,扑通一声,惊着了湖中的荷花精。
王希孟摇头,牵起唇笑了笑,却又叹了口气。
这样凡人的神情,居然会出现在半仙王希孟脸上!太稀奇了有没有!
“那你画得如何了?”
“回殿下,快完了。”
王希孟也捡了块石头往湖里甩,石头在湖面上蹦跶了几下,挣扎着还是沉了下去,湖面上的涟漪全是它挣扎的痕迹。
他忽然转头,一半脸在阴影里,一半脸曝在阳光下在我眼前,“殿下想不想看看?”
这男人怎么都晒都不黑吗?
我被刺得头发昏,且他的千里江山图从未给我瞧过,不瞧白不瞧。我点了点头。
反正不看白不看。
登峰造极,千里江山图登峰造极。
丘陵连绵,崇山峻岭。白衣修客,水榭花都,山岭、坡岸、亭台楼阁、茅居村舍,水磨长桥,渔夫、船家、行旅、飞鸟。
王希孟…你…你…
这是大宋,这是汴京。不,这不止是汴京,不止是大宋。
我简直要热泪盈眶。
我不懂父皇为什么不爱这样美的江山,而去爱每日都一样的美人。可江山不老,它还能传万世。
我搓了搓手,有些无措,整圈绢布绕着我,围成一个圆,我在里面兜兜转转,仿佛处在这山水人间。
“王…王希孟…”
“嗯?”
“你…你是个…狠人!”我望着那画,眼泪就这样坠下来了,莫名奇妙得心塞鼻塞眼睛疼。
十五岁的嘉德帝姬对着画,忽然好想想当一个好公主,担起这一个德字。
我擦擦眼泪,看着王希孟小心翼翼把画收起来,画太长了,他收的有些费劲。可是我不敢碰。
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要画完了,这么好的小娘子也要娶到手了,为什么不开心?
王希孟为什么不开心?
“若有何事,本殿能帮着的,一定帮,就冲你画了这么棒的画!”我拍拍他的肩。
他的肩却一瞬间塌了下来,整个人坐在了地上。
“兮兮要走啦。”
“走?去哪儿?”
“去北边,那里有难民,兮兮要随着她爹,去北边悬壶济世。”
“难民?哪儿来的难民?”
我着实吃惊,整个人被吓了一大跳,一骨碌从地上坐起。难民?我大宋会有难民?天上掉下来的难民吗?
我大宋,怎么可能,会有难民!
“回殿下。”王希孟站起来,他比我高出一个头,阴影笼罩下来。他看着我,眼睛里缀满了我看不懂的神情,他说:“我见过,有很多。很多很多。”
我跌跌撞撞跑出去,想着前朝书里记载着的难民。
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妻儿两散,家破人亡。
北边?北边…北边在穷凶极恶,汴京却在歌舞升天?
王希孟在哪儿看见的难民?他的千里江山图里明明没有难民!百姓安居乐业,江山绿树常青,才是大宋。哪儿来的难民?
怎么可能会有难民?
我跑到我娘宫里,问我娘:“娘娘娘,是不是有难民?”
我娘吓了一跳,捂住我的嘴巴,宫女们七手八脚把宫门关上。
我不管,要冲出去同我父皇说,你为什么不管你的江山了?你的大臣为什么也不管了?你知道大宋有难民吗?
我娘和一群宫女把我锁在了她偏殿里。我娘全身发抖,眼睛发红。
我从未见我娘如此决绝的样子。
她说,嘉德,你不要去学画了。你是帝姬,是个女子。你属于大宋,可只属于汴京。汴京没有难民,汴京有你的父皇和母后,汴京有你用不完的金子和穿不完的锦衣。你莫要闹,实在烦恼得紧,就好好念佛,娘给你请座佛像回来。
我对着佛,足不出户,午夜梦回,忽然明了了王希孟当初的眼神。
同众佛一般的悲悯。他看大宋悲悯,看我也是悲悯。
(六)
我在我娘偏殿呆了半月。
娘把偏殿的书全收走了,第二日请了座金佛摆在偏殿里。娘说,嘉德,你要是心里不畅快就拜佛好不好?
我问我娘,你是皇后,大宋的皇后,大宋子民也是你的孩子,我若是哪一日挨冷受冻,食不果腹,你会就这样对我不理不问吗?汴京有很多吃食,宫里有很多金子,我们分一些出去好不好?
我娘看着我,看着看着就笑了,她说,嘉德,你若是个皇子会如何呢?你若是个皇子会不会好些?嘉德,你还是做嘉福吧。
大宋皇后说:“嘉德,你若心里难受,就拜佛吧。”
“那我究竟拜的是佛,还是罪孽…?”
娘背对着我,身影有些打颤,月光铺下来,照在堂门口的桂树上,桂树夏日凋零枯瘦,形单影只,我娘的影子竟然比桂树还消瘦。
据传嘉德帝姬大病了半月,养了半月,后回其金福宫,闭门不出。原因是此病见不得光。
我在我宫院里置了一张藤椅,藤椅放在树下,格外阴凉。侍女们见我可怜,便偷偷从外面买了笔墨纸砚,她们觉得从前殿下最爱画画,殿下现在不开心是因为不能画画了。
我看着侍女们认真的脸,笑着点头,拿起笔,帮她们画像。一张,两张,三张,直到所有的侍女都有了一张殿下给画的画像。她们开心极了,拿着画到太阳底下晒。
侍女们叽叽喳喳,我侧耳听着。
“咱们殿下果然好眼光,当年挑了王画师学画,嗬,你知道吗?王画师画了一副大画呈给皇上,据说有咱汴京那样大!”
“噢噢噢这我知道我知道我听说了!如今咱王画师可是皇上身边第一红人呐!啧啧啧,要说这命啊,人家可才十八!”
十八,千里江山图,王希孟似乎也有了一条好命。我望着天上的白云,一团一团簇起来,像是百花宴上的木棉,让人忍不住想抓到手里捏两下。我徒手王天上抓了抓,抓住了一束阳光和一团风。
又过了半月,我见到了王希孟。我娘终于肯放我出去逛逛,因为我答应了她,我要做娘的好女儿,大宋的好公主。娘放心了,叫了一队人成日跟着我去太合池。
我正探身拔荷叶的工夫,一双锦绣官鞋出现在我手边。哟,官不小,正四品。哪家的?
抬头了看,嗬,许久不见啊,王希孟。
他瘦了许多,脸上凹陷了一块,眼沟深邃,两颗眼睛漆黑。他说,许久不见,殿下。
巧了,要换了前两日,咱俩可碰不着。我撑了只小船,船上就我俩人。太合池的荷花败了,路也好走了些,一会儿就晃到了池中央。两边柳树摇曳,挡了他人视线。
他没回答,只是坐着。脸依旧白皙,像纸一样。
怎么了?高官厚禄养不住你啦?瘦得跟猴似的。我说。
他闻言看了我一眼,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喉结滚动了一下。我嗤笑了一声,往湖里看去。
妈呀!好大一只青鬼!我尖叫一声,浆也不要了,一下蹿到王希孟后面。
王希孟不信,往湖里看,湖里却什么也没有。哪儿有青鬼?
那那那!我刚看见了!头发好长!好丑的脸!
殿下可看清了?
看清了看清了!就在那儿!还穿了件红衣服!操!该是只落水鬼!
王希孟深深看了我一眼,坐回来,问我,“殿下要不要出去看看?”
出宫?确实很久没出宫了。我点头,又摇头。还是不去了,娘要担心了,我要回宫了。我要回宫了。
王希孟忽然拉住我,眼睛里有了急切,“殿下当真不出宫看看吗?”
出宫?有什么好看的,我又不是没看过,不去不去,娘要担心了,我要回宫了。我要回宫了。
王希孟拉住我不放,“殿下可知道如今的暴乱,南边的起义,北边的金敌?”
“这湖里有青鬼啊王希孟!你不怕吗?”
“这湖里没有青鬼!你看到的是你自己!”王希孟大吼,眼睛瞪着我,脸涨得通红。
我甩开他的手,尖叫道:“你到底想让我看什么?!你们见不到父皇...我也见不到!南边的起义...北边的金敌!有大臣管着!自有将军镇压!你蒙起头来画画不好吗?不好吗?你能管什么?你拉着我又如何?你以为父皇会多瞧我一眼,还是多瞧你一眼?你除了画画,还会什么?”
王希孟的手松开了,他立在船上,转身背对着我,身姿直挺如立荷,水鸭飞过,一片羽毛落在他肩上,稳如泰山。
半晌,他叹口气,很轻很轻,像丢了个小石子进湖里,扑通一下。他说,“是啊,我只会画画。”
他说,“殿下,你回去吧。”
我撑着船,被侍女扶回了金福宫。侍女见我全身发抖,给我泡了好大一盆热水澡,水面上漂浮着花瓣。
“兮兮死了?”
“啊?殿下在说谁?”
“我说,兮兮死了。你知道兮兮是谁吗?她特别好一姑娘,却死了。”
侍女无措,一双眼睛闪烁着,“嗯...奴...奴婢觉得...可能...人终有一死,殿下,殿下不必太难过...”
可为什么是兮兮呢?兮兮死了,王希孟也会死啊。
为什么是兮兮呢?她那样好,去救助难民,却被难民给杀了。因为她当时拿的药不多,一个难民不信,去争抢箱子,她就这样被推下了高台,头磕在了地上,然后就死了。
就死了。这样好的人。
好人有好报。我想不出还有谁比她好了。那为什么是她死?她谁也不是,只是药商的女儿。
我是大宋的公主,我爹是皇帝,所以为什么不是我死?
她为什么要死?
“好人会有好报吗?”我问娘。
我高烧了三日,我娘在我身边守了三日,寸步不离,她摸着我的头,一口一口给我喂粥。这段时日,连贵妃都老来看我,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娘竟和贵妃这样好了。
贵妃美艳动人,像冬日里头枝头上最高的那朵梅花。
“嘉德公主,莫要多思。”
我摇摇头,问她:“贵妃娘娘,你能见到我父皇吗?”
她摇头,眼神抱歉,“对不起,殿下,我见不到皇上。”
原来连她也见不到父皇。
(七)
起风了。
侍女把窗关上了,我本来盯着那树上的鸟,这下子连叶子也瞧不见了。
“殿下,入秋了,小心着凉。”侍女说。
日子总是这样过的,盛夏荷花败了,秋日里桂花就得开了。总归不会让人寂寞。只是天色总是泛黄的,晴日头少了,看得让人难过。
晚上到了秋宴,我娘和贵妃好不容易凑齐了一个宴会排面,这当真是为难她俩了。
到了后,各位脸上也还是愁云惨淡,比那开败的荷花苞子还垂头丧气,我瞧着没劲儿地紧,却又不能走。我娘在最前头强笑着举杯,我也跟着喝了一杯又一杯。
抬头间,瞥见好大一个月亮。咦~中秋了?那月亮又大又圆,我真是好久没见着月亮了。月清如辉,独一个,旁边一点乌云也没有,澄澈透了。你猜我垫垫脚,能够着它么?
梁上帘子晃荡,酒劲就冲上来了,我晃了晃脑袋,还没来得及闭眼,侍女就拉着我跪了下来,我听见耳边一水儿的拉凳子拉椅子声,酒杯乱撞。
“恭迎皇上,皇上洪福齐天,皇上万安。”
我的天,我隐隐抬头,正巧看见了父皇金灿灿的龙袍边儿。我娘和贵妃真是了不得了,居然把父皇也拉过来了。从那一刻,我娘和贵妃排在了我心里古今猛女子榜首。
“起来吧。坐下吧。”
我抬头,有些讶异父皇怎么老了。帽子已经藏不住白发了。父皇见大家都在,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问我们怎么不作作诗唱唱歌儿啊,干喝多没劲。贵妃第一个附和,抬头望了望月写下了:此月诚可邀,杯酒相敬欢。
那么孤独又漂亮的月亮,干嘛不下来一道儿喝酒啊?
父皇乐了,一手拉起贵妃坐在他身边。大约是真的高兴了,几杯酒下肚,非嚷嚷着要给我们作画。举杯邀明月,我们都是月下仙子。
鼓舞响起,鼓点一下一下敲着,父皇画着画着眼里带了泪,一滴滴在了画上,晕开好大一朵红莲。
我冷眼瞧着,给自己倒了杯酒,正要摆起笑容上前去,一个侍卫似的人就撞开了我的手,那人走得急,像是没把我看在眼里。
我脑袋一晕,被侍女拉着才没倒地。好家伙,谁这么大胆子?
抬起头,看见来人,我胸口忽然喘不上气。
王希孟,怎么每次都是你,你这么无理,放眼整个汴京,也只有你了。
他似乎又瘦了许多,也黑了许多。行礼的时候弯曲着身子,像个上了年纪的孤寡老人。我从侍女那儿听说,王画师越来越孤僻,只是一日日地跑到外面去,画了许多画。
我看见他袖中鼓鼓囊囊地,画轴从手掌出露出来。宫人也急急忙忙地赶过来跪了一地。
皇上皇后饶命!王画师不听劝阻强闯进来的!皇上饶命!皇后饶命!
我爬起来拉住王希孟!厉色道:“这是家宴!你是不是画糊涂了闯进来?!来人!把这个不长眼的人抬出去!掌二十大板!”
嘉和帝姬似乎一瞬间恢复了生机,还是那副张扬跋扈的样子。
宫人们道是,忙来按住王希孟。王希孟却一瞬间力气如牛,挣扎着像是笼子里的猛兽。
我卯足了劲儿抓住他手里的画轴,把他往外推。簪子在拉扯中散了一地,我头发散落开来,像极了个疯子。
“够了,王卿来有何事?”
父皇声音一响,王希孟背上的挣脱也一瞬间松了。我却还在使劲儿推着他,“父皇!此人极其讨人厌,让他滚出去,我不想见到他!”
我尖叫着,演出了十二分嘉德帝姬的模样。我看着高高在上的父皇和母后,一瞬间红了眼。我娘摇了摇头,眼睛里带着悲悯。
忽然,我听见王希孟低着头微微笑了一声,手掌搭上我的手,用只能我俩听见的声音说,“臣,谢嘉福帝姬。”
我眼泪一瞬就掉了下来,看着他捧着画走上前。
“臣近日完成一幅画,欲请陛下品赏。”
父皇眼睛亮了一些,示意身边宫人呈画上来。画被置于案上,由两位宫人拉开。
我心神一震,想着上去撕毁此画,这事儿嘉德帝姬干的出来,无论是要跪祖先堂多久。
正准备上前去,手却被人紧紧拉住了,贵妃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身后,一线空隙,我转头间,已经感受到了满座的寂静。
千里饿莩图。
千里江山好,饿莩俱千里。
父皇一瞬间暴怒,青筋从脖子鼓上了额头。龙之逆鳞,触之,即死。我从没觉得父皇有一刻是“真龙天子”,直到此刻。
父皇眼睛变得阴翳,他抓起地上跪着的王希孟,“卿,何意?”
何意也?朕授画艺,赐你富华,赠你良宵,赏你美酒,卿,如此,何意也?
王希孟被父皇提着,像一条落魄的农间瘦狗。他抬头,“画何意,臣何意。”
您看着画里什么意思,我就是什么意思。
良久,父皇笑了,仿佛古龙叹息。“甚好。”
父皇说,甚好。手松开,王希孟被甩在地上,可这少年,却一瞬间挺直了腰背,像我无数次看着的他的背影。如荷之根茎。
“赐死。”父皇最后看了王希孟一眼,抬脚走出了盛园,且赠了他二字。
王希孟被赐死。
消息传的快,宫里的消息隔不了夜。第二日,人人皆知,圣上得意画生王希孟,被圣上赐了死罪。至于原因,却讳莫如深。
我看着牢狱中一脸平和的王希孟,忽然就笑了。“我就知道,我拦不住你。”
“我派人偷偷跟着过你,我的小鸟回来告诉我,你把家财散尽,换了粮食,却在争抢时被难民骂了狗官,推搡在地,头也磕出了血。”
“之后你被一女童扶起,女童把刚抢到的馒头塞给了你,还对你说了声谢谢。”
“我知道你日日带着笔墨,走遍了汴京每一处,你把那些难民一张一张画下。有病死的老妇,饿死的幼童,死了丈夫上吊的妇人,有被遗弃在路旁等死的婴儿。”
王希孟没说话,他背对着我,直挺挺地,望着天窗口处唯一射入的光。牢狱昏暗,那光细微地要被吞没。
我看着他,想来想去,似乎这人,在我记忆里,一直是背影啊。曾被阳光偏爱的少年,如今也被打压在了黑泥里,唯一不变的是,肩背挺直。
“你还爱千里山河吗?”我问他。
一阵沉寂,我本以为他是一直不打算说话了。站起,正准备走时。王希孟突然开口了。
少年嗓音,温和地像春日里雪水在河溪中奔腾。
“臣,可否再向殿下,求一事。”
“何事?”
“臣想再见一次,千里江山图。”
“好。”
那一天,嘉德帝姬在大殿外跪了一天,为王希孟求见一面千里江山图。
她说,“父皇,王希孟罪责当死,君子一言,死罪确然不可免。然,授予臣女画艺,虽不说是个大功,可确消了年岁乏闷,臣女即为长公主,内外皆知,一日为师,恩情当相报。”
直到天黑,醉的不知日月的圣上推开了门,瞧见了地上跪着的大女儿,“咦?阿福跪在此处为何啊?”
阿福阿福,还是她幼时,他下朝后,曾把自己唯一的女儿搂在怀里交她读书认字。嘉德帝姬想,她父皇当年,也许真如一个普通父亲一样,曾希望自己的女儿能一生福气。
“唉!你们说说!你们说说!”圣上拍着手叹气,他瞧了瞧天上的月亮,又瞧了瞧已是大人模样的女儿,他抓了抓头,把帝冠扯了下来掂量在手里,“唉!你们说说...这些,有什么好呢?”
他皱着眉,一会儿又笑了笑,围着女儿转了好几圈,一屁股坐在了她身边。太监们忙不迭地把他扶起来。他被太监们搀扶着走了两步。
“准。”
像是一种妥协。
嘉德帝姬擦干了眼泪,端端正正地像着他的父亲磕了头。
千里江山图被嘉德帝姬取来放在了承恩殿,曾经是先皇最宠爱的妃子住过的地方。那妃子直至先皇死后也未搬到宫外,还是一直住着这儿。直至六年前,太妃病逝,便一直空着。
王希孟来到殿中,看见椅子上坐着的人,一瞬间有点惊讶,但还是端正地行了个礼,“请殿下安。”
嘉德帝姬搬了个凳子,坐在千里江山图前。
“这条路我找了好久,是南郊郊外那座山,环环绕绕,很少人能找到此处,旁人都会以为那前边儿是山,其实扒开丛林,是条路。你曾对我说过,若是归隐,此处可为境。”
“殿下还记得。”
我记得啊,你说的每句话我都记得。从那日挑着眉对我说不要金银财宝,到今日此时此刻这一句。
“我派了人,在此处建了个凉亭,亭外即是一处湖,湖中鱼虾肥妹,若为一渔夫,也好。京郊外的人,我无力回天,可是京郊内的难民,我已派了人,把他们带到此处,如今荒地已开垦好,待明年秋日,定能收作千担。”
“殿下怀善,天道赐福。”
“可你要死了,还怎么归隐?”
我转过头,直视他的眼睛。“你的死期是明日,若后日,你还活着,你当如何?”
王希孟摸着画,许久,舔了舔干裂的唇,笑了,“若如此,当去那处做一钓鱼翁,享享鱼虾之肥。”
可是不会有那日,明日我将从容赴死,此刻的话,也不过偷一时玩笑,想哄哄这可怜的公主。
“那说好了,你去做钓鱼翁。别让兮兮看不起你。”
你看,到最后我还是怕你一心求死,拿来你最爱的女人压着你。
王希孟转头,眼睛里带着疑惑,可下一刻,颈脖处一震,眼前一黑,躺在了地上。
没人知道王希孟去了何处,看守的人说,他进了殿里,就没再出来,直到侍卫进去,才发现,他人已经不见了。宫里上上下下被搜了个遍,镇守宫门的将士在那几日把来来往往的人掀眼睛扯舌头查了个遍。
可王希孟就是消失了。凭空消失。
流言渐渐传开了,说王希孟的画成精了,王希孟钻进了画里,他笔下的千里江山。
圣上也疑惑,可大搜了半月不见人,渐渐也就放弃了,不找了,也不许他人议论,这么多天,活不见人,就是死了。你们,都不要再提这个人了,不然,不然割了你们舌头。
没人注意,嘉德帝姬又病了,大病了三个月,皇后替嘉德帝姬请了法僧,求了半年的福。在来年开春,嘉德帝姬原宫殿被算出是有邪祟纠缠,宜迁宫。于是嘉德帝姬被迁置了许久未住人承恩殿,承恩殿后更名为掌福殿。
又是一年夏日,我已算不清有多少年头了,我于三年前嫁了人,那人是一小将军,品阶不高。我这身子,嫁了谁也是坑害他人。
外有乱,将军领了令,出外击敌。我便从宫外又搬回来宫殿,我娘从年前身子骨就不好,我日日守着我娘,拉着她的手。一旁的贵妃便守着药炉子,为我娘煎药。
她俩也是奇了,前半生的敌人,后半生的知己。
我娘拉着我的手,笑着问我,“我儿可吃了饭乎?饱乎?”
“吃了吃了,饱了饱了,阿娘快快好,好了给阿福做羹。”
郑皇后美名远扬,却只有嘉德帝姬知道,郑皇后的桂花羹,天下一绝。
在夜里,都嫁了人的公主却撒起娇来,偏偏要和皇后娘亲挤一张床,一遍一遍地对着娘亲说,“谢娘亲,谢阿娘,谢皇后。”
她娘温柔地拉着她的手,像儿时一样,无论朝前如何,后宫如何,她始终把风霜挡在了前头,像母鸡护食一样,护着这个没人喜欢的帝姬。住了这么些日,嘉德看见来往匆匆的人,也猜到了外头变天如何。
“谢什么?”她娘问她。
“谢娘生了这么好看的我。”嘉德帝姬没皮没脸。
谢谢娘那日告诉我,幼时在宫里请安,曾无意发现了承恩殿的秘密,那个皇帝爱极了自己的宠妃,怕死了有人害她,遍暗自修了一个密道,密道通向汴京城的西郊。可是没想到自己的宠妃骨气硬的很,直到死也守着这座宫殿。
“阿福,阿福...阿福...”我娘忽然一下就哭了。泪水流下来,湿了嘉德帝姬的发。
我当然知道我娘在哭些什么,我擦干了我娘的眼泪,“没事呀我的好娘亲,不过是场小暗恋,不足挂齿不足挂齿,他在外头活的逍遥,我早忘了。”
最了解女儿的,永远是娘。嘉德帝姬还是嘉福帝姬时,歪眉斜眼自作无意向她问,“今日救我的是谁?得好好谢谢人家。”时,她娘就知道,岁月终于敲开了这个顽皮公主的心房,向她送来了夏日里第一碗独份冰西瓜。
可这公主啊,自小顽皮,只会张牙舞爪,像一只小狮子,却爱上了一头绵羊。她想靠近他,却怕吓着他,于是只能一直张牙舞爪。不然,她怕绵羊看不见她。
这位早就长成人的小公主在深夜安慰她母亲,这不过是场暗恋,谁还没暗恋过啊,难道偏我特别,年少的暗恋就一定花开结果?若如此,老天未免太不公平,我已经这么有福了,再多一些,就太不公平了。
她一日一日守着她生病的母亲,直至她母亲永远地闭上了眼睛。直至外头尖叫声刀剑声四起,她被侍女们推出了宫殿。
她的侍女们簇拥着她往外跑,“殿下殿下!快走快走!”
最后一个宫女被剑刺穿了喉咙,仍在如此对她说。
她茫茫然地看着鸟兽散的宫人,又茫茫然地看向那一池太合液。
她没有出去,而是转头奔跑,推了一艘小船,摇啊摇,摇到了太合池中央。
许久未想到了,那个人叫什么来着?噢!王希孟!
这人曾在此处救过我。
却没等我说声谢谢就走了。
我也没等来他一句谢谢。
不过是场暗恋,真没什么大不了。世人年轻气盛时,谁没暗恋过?被暗恋之人,就像他,永远不会知道,有个小殿下,曾日日缩在这扁舟中,划到湖中央,就为看他从画院外走到画院里,沿着那长长的柳道。就像他永远不知道,阳光下他背对着的小殿下,曾探手温柔地抚摸着石背上的影子,和胸膛内抑制不住的筇筇心跳。
我多有福,在最后还是换来的你的安稳,你被我远远推出了汴京,回到了你画中的千里山河,如你曾经所愿那样。
而这一切,都化成了一句话,只求你,在我在的时候,平祥安稳。
水面上有一小舟,没人注意到有个人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又一猛子坠了下去,扑通一声,水花弹得好高。
我张开嘴,终于在水中告了白。我喜欢你啊,王希孟。
水中央似乎有荷花绽放开来。我喜欢你啊,王希孟,但我们还是不要再见了,今生,来世,生生世世都不要再见面了。爱带来生,爱带来死,我从此不向死了,我只向生。
但终究还是在水下叹了个气,气泡漂浮上去。
最后一丝神智,我还是放过了自己。算了算了,还是再见一面吧,希望来世,你我皆凡人,无大福大寿,也曾在年少时,人群中,无意对视一眼,像那年我们在水下那样,只是你我眼中那一刻,都多了分惊艳,算是这么些年,你欠我的那句谢谢,我没说出口的不客气。然后你我,再相忘于江湖。
这一年,汴京陷落。
(完结)
ps:终于写完了,完成了一个小心愿,以上是自己的小趣味,除人物,其他皆无历史依据。纯属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