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漫天暴雪席卷着整片荒原,混杂边塞呼啸的北风,刀子一样剜在他身上。雪粒肆虐般砸进他的每一道伤口,寒彻骨髓。
他的双眼有些失了焦距,苍白的天光也好似忽明忽暗,却仍不肯乖乖阖上,死死盯着远处纷乱的大雪,和那一袭白衣的人。
白衣下摆叫大片的血污浸染,红的发黑,随着那人的步伐拖在白茫茫的雪地上,由近至远,蜿蜒而刺目。
狂风刮过天地间每一处,疯狂拉扯着他的长发,撕裂着他的身形。他单手执剑鞘,于飘萍飞雪中走得缓慢,却极稳,踏着深嵌在地上的血脚印,竟似天边巍峨的雪山,而立天地间,岿然不动。
发间新流出的血浆顺着已经干涸的血迹,淌过他的额角,附着在颤动不止的眼睫上,忽地抖落在眼眶中,将他眼中的世界渲染成一片猩红。
他却连眨眼都不肯,任由浓稠的血液被寒风凝结在眼睫,依旧死死盯着那同样猩红的人,一步......一步......离他远去。
想踏出一步,想向前扑去,双腿却毫无知觉。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身下也是一片鲜红的狼藉,白森森的骨头挂着血糊糊的血肉,七进八出地从身体里捅出尖利的残枝。
是啊,自己的腿早就被那人亲手钉在地上了,叫他半分也挪动不得。用的是曾经那柄名彻天下的,他仰望了无数次的无涯。却不料第一次触碰锋芒,却是这种情形。
愣怔半晌,那一袭白衣已远远渺去,快要融入遥远的雪川。呼啸的寒风更加肆虐,近乎疯狂地裹挟着硕大的雪雹,将冰冷彻骨的寒意利刃般插进他早已残破不堪的身躯。
他猛然睁大眼睛,想把那人多留在眼中一刻。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嘶嘶声,腥甜在口中翻涌,每一声都像是声嘶力竭,却掺杂大半的力不从心。
“宴岚恕!”
暴风雪摧残着他本就虚浮的嘶喊,让那声音支离破碎——甚至用不着摧残,千刀万剐过后,想来他的喉咙早就破烂不堪了。
可是即便如此,他仍然对着越来越狂乱的北风嘶吼。用他那难听的,喑哑的嗓音,像是要把自己的心肺剖出来,狠狠甩在那人脚下。
“宴岚恕!哪怕只有一瞬间,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啊!”
哭号的风声与他的撕心裂肺相偎,相杀,相舞。痛彻心扉,病入膏肓。
风雪迷了他的眼睛,苍白而低垂的天穹晃动着,像是要将他闷死在其中。
他看见那血红的人影终于为他顿足,启唇。声音很轻,几乎尽数叫风吹散,他却听得分外清晰。
“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二十弹指为一罗预,二十罗预为一须臾,一日一夜有三十须臾。你问我可有一瞬间爱过你,那你可知我为你辗转反侧过多少须臾?”
一如既往的冰冷漠然,却叫他怔怔然呆在原处。
喉间发出刺耳的“喀喀”声,鲜血翻腾出口。他看着那血红的人抬起步子,走地那样平静决然。譬如方才那席话只不过是他濒死之前的幻觉。
四周更加森冷,寒霜噙着那人的言语,侵蚀着他的每一寸血肉。
他忽而仰天大笑,惊的雪原也颤动三分,北风烈啸着与其相辅相成,悲怆扭曲更似哭号,又忽而泫然欲泣,抚上无涯那寒光凛冽的剑刃,紧紧握入手掌,似是要将那人说的每一个字同这剑刃一样,深深刻磨在自己的神经里,烂在自己的心肝里。
眼中那人终是远去了,白雪将青丝染成华发,身后的血痕很快被新雪覆盖如初。他就这样背对着他,一步一步,融入天边的山川,似他来时一般,惊鸿踏雪泥,千里不留行。
他眼睫上凝结的血珠终于融化,随着他不住的颤抖滴落,顺着面颊流进嘴角,苦涩咸腥。
痛。
天光终于阴沉下去,化为他眼中的一片黑暗。风声掩过了人声,大雪纷纷扬扬洒在他身上,冻透那腔曾通天彻地的热血,也让那颗终日惴惴不安的心终究停止躁动,在他天地崩塌的最后一刻得以解脱。
暴雪似乎永不停息,欲将这片山川,连同这段过往彻底掩埋。呼啸的狂风未曾间断,试图吹乱漫天玉尘,令边塞荒芜的大地哪怕多暴露一刻。
只有远在天边的冰川,一如既往披着白头,默然矗立于天地间,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垂眸看着一切周而复始,仿佛做着一场荒诞不经的陈年大梦。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情至深处,亦是无情。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