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之凄切。
人之悲绝。
一道身影倏忽奔来,竟直接闯入辐射栏。
惊起一圈圈绿色光波。
“噗通!”
没跑几步,那纤瘦的身躯就被拦路的断裂钢筋狠狠地摔到地上,发出沉闷的轻哼声。
无数散乱的黑发落入尘土,又混杂了满面的泪水,为这张低微到尘埃的脸掩去青春的阳光与活泼,只留下……满脸的狰狞。
姜梓再无力站起。
她双手十指深深扣入泥土,埋头,痛哭,浑身颤抖。却,哽咽无声。
她不再徒劳挣扎,也不再感知疼痛。
她已明白——
“明天”,无期。
此时此刻她无比清楚地回忆起,那最羞耻最悲愤的一天。
那天早上,她上学迟到了,老师罚了她站着听课。
可她已经不在乎了。
这样的小事又有什么好在乎的呢?
她的人生、她所期待的明天已经处在毁灭的边缘了啊!
是野犬的错!
更是,那个嬉皮笑脸的男人的错!
她没有办法清醒地留在学校里了。她浑浑噩噩地熬过中午,也没管饭点的饥饿,只想逃离所有围着她问“你怎么啦?”“你没事吧?”的人,找个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地方好好哭泣。
她晕乎乎地回到家里,连请假都不管了。
可她没想到,家里不止她一个。
一进门,她就看到,沙发上数天不见的爸爸闷头在被子里,睡死了一样,也不露脸。
一如既往,他没有理她。
可她却无法忽视他啊——她走上前,一步步靠近他。
眼眸只倒映他一人。
她轻轻拉开了被子,可能只是想看看他,想确认他的存在,想关心他。
想……脆弱地依赖他。
即使是过去的誓言,不再在他面前软弱的决定,无数日子的强颜欢笑,也无法阻止她对他最初的依恋。
他,始终是她最亲的人。
然而,现实远比理想更可怕。
他睡得很死,原因就安然地躺在他的身旁:一瓶歪倒的安眠药瓶,以及,几颗小巧的药粒。
他吃了,吃了很多很多。
那一刻,失魂落魄的她一甩手掀飞了药瓶和药粒。顿时,寂静的屋子里一片“砰砰咚咚”。
而每一次地板上清脆的磕碰声就仿佛落在她的心头,令她整个人由内而外地颤抖。
她空白宕机的脑子里只剩下最后一丝祈求。
别、别再失去了——
哪怕满身裂痕,他也是她最后的珍宝啊!
她伸出手,没有哪一刻比那时更想抓住他、紧紧地抓住他,永远不要分开。
“嘶!”
但在她碰到他的一瞬间,来不及反应,她的手又条件反射地缩了回去。
指尖残余的疼痛告诉她,她被扎了。
伤口不浅,血流不止。
可她昏暗的双目完全没有察看的意思。
她,只盯着他的肩膀,愣住了。
一根尖尖细细的血红色小刺直挺挺地立在那儿。它从皮肉里慢慢地伸出,然后扎破衣领,冒出泛着险恶血光的刺头。
再仔细看——
衣领里藏着的刺何止一根!
睡死的男人背后恐怕全都是刺,从他身体里活生生长出来的血刺!
她最终还是没能够好好哭泣。
怕吵醒了他,怕难以接受,更怕自己会对他产生自己都难以原谅的恶心和恐惧。
她囫囵揭过了此事。
一直侥幸到今天。
没错,不用确认了——西苑小区里现形的异族,浑身血刺,不是她的爸爸又是谁?
姜梓终究还是站不起来了。
她的身体早已伤痕累累,她的心早已灰白黯淡,她的希望早已支离破碎!
是啊……她到底在挣扎些什么?她到底又在期待着什么?
都怪爸爸曾经许诺过的“明天”实在太美好了啊!让一个出生于黑暗、生活于黑暗的小小女孩仿佛看到了希望的光,生出了许许多多不切实际的幻想!只是,因为光太耀眼、太美好,这个可怜的女孩再也移不开眼了啊!
现在想想,呵!狠狠咬牙、强颜欢笑,真的是好傻!
就像她曾经是那么的期待着别人的笑脸、渴望着别人的祝福,所以她小心翼翼地笑得比别人更灿烂、笑得更幸福,也不过只是卑微地希望别人也能如此待她罢了……
可到头来,她所梦想的回应却依旧残酷。生活并没有因为她乞求般的笑容而怜悯地施舍她!
她连最亲最爱之人都守不住!
更别提那缥缈无期的未来了!
没有他的未来,不再光明。
“嘣!”
暴乱的思绪翻滚间,她突然清晰地听到了什么破裂了的声音。
紧接着一阵割裂撕扯般的疼痛覆盖了所有情绪、所有感官,刺入她的神经,深入她的灵魂!
一瞬间,她竟恢复了诡异的平静。
再抬眼时,她双眼如墨,竟是再也折射不出外界的光来!
透过深黑的瞳孔,情绪不再泄露半分。
只是这双空洞的眼,仍是不肯放弃地盯着那个浑身血刺的球,仿佛全世界只有他一人。
画面定格在这诡异的平静中。
安安静静的跪坐少女、安安静静的血刺人球、安安静静的疗伤肖逆,以及安安静静的围观群众。
绿光屏外,师祈树等人全部噤声。
好似谁都不敢打破这份难得的平静。
“感觉有些不对劲啊。”
师祈树率先小声道。
其实,以他们现在的位置,根本无法看清混乱浑浊的现场,更无法看清跪坐于地之人的表情,他们只是为姜梓冲入现场而紧张到说不出话来。
但师祈树此时却不明不白地产生了一丝悲伤的感觉,让他为姜梓的处境感到深深的不详。
而一旁被他死死拽住的宋嵩却在神经紧绷的焦虑中听清了他这句无意识的嘀咕,立马又剧烈地挣扎起来,想要在她如此脆弱的时刻冲进去、陪在她身边。
“喂喂,嵩哥你冷静点儿!”
感觉自己一个伤号实在难以完成束缚住宋嵩的重任,师祈树不得不苦口婆心劝慰他。
“嵩哥啊,你看姜梓不是离那个危险的刺猬还远吗?她在战场边缘呢,暂时不会出事儿的。”
“等会儿小妹把严姐找回来了,很快的!我们再请她把姜梓拉回来就好了!”
“所以,你就好好待在外面吧。进去了可能不仅做不了什么还会有生命危险!现在的情况已经很不好了,你可不能再任性了啊!”
师祈树叨咕了一长串,可效果并不怎么样。
宋嵩红通通的双眼死盯着那片浑浊中的身影,薄唇紧呡,全身绷直,就像是随时都会射出去的弓弩,若不是顾及师祈树受伤的身体,恐怕早就爆发出去了。
他其实并没有听完师祈树说的话,他的脑海里思绪早已波涛汹涌。
他望着与她遥遥缥缈的距离,看到那模糊不清的轮廓,一时间竟生出从未看清过她的可怕念头。
他突然想不起来他们是何时走在一起的了。努力回忆,脑海里竟只有那种可笑的理所当然。好像等到用心记忆的时候,才惊觉:哦,他们已经是“男女朋友”了啊。
大概是因为习惯了她一直都在身边、习惯她一直以来的微笑,他居然就这样轻易地认为她就应该是这样的?
他以如此卑鄙的想法将她生生钉在了二维的画作中,就像那个从来只有微笑的蒙娜丽莎一样,不知不觉中她就沦为了他肆意欣赏、肆意解忧、肆意寄托精神的图画!
他如此自私地对她浅尝辄止,只是——难道她就不会哭泣吗?
会。
答案当然是会。
可是他却从未见到。
可是他却从未深想。
他……从未真正想要了解过她。
此时的她,或许才是真正的她吧。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放声哭泣的她。
却是无比真实、无比鲜活的她。
意识到这一点的宋嵩,突然被她孤零零的身影狠狠刺痛了心脏。
以前种种,早已模糊不清。就连他最“喜欢”的她阳光明媚的笑脸、她轻松愉悦的一举一动,到此时此刻才褪去了他自以为是的色彩,变得终于真实起来——
她的笑,也是藏有阴影的啊!
恍然间,他明白了,也失去了。
失去了冲进去的急切焦躁、失去了陪在她身边的勇气自信。
……噢,原来一直是他不配啊。
走完心路万万里,宋嵩仿佛跑了一趟加长马拉松,被掏空了浑身气力。一阵虚脱晕眩,他颓丧地跪倒在地。
不知有意无意,方向正是朝着姜梓。
仿佛一个忏悔的教徒。
师祈树感到手一松,还没反应过来:刚刚还斗志昂扬的兄弟,怎么现在直接就跪了?
还没等他从漫长的反射弧中转出来,从旁边就伸出一只手,把宋嵩扶起来了。
虽然只有一只手,但力量却大得惊人。宋嵩在这只手里就像一只低头呜咽的小狗崽,轻轻松松被人拎起来,摆好坐姿,然后稳稳放在地上。
一回来,严术就看到如此奇怪的一幕。
不过看某人一脸懵逼的表情就知道师祈树这货也是个憨憨,好好的宋嵩为什么突然被悲伤传染估计是个谜。
她现在也顾不上这么多,匆匆拉上还能站着的兄妹二人,朝姜梓的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用严肃的目光探询着二人,一张小脸上就差明确写上:
关于那个闯入场内的女同学,求解释!
师祈树看了一眼妹妹,便知晓了她大概只讲了现状,没时间细说原因,便叹了一口气,解释道:
“当时我们进来的时候,你不是因为肖逆战斗开始了急急去报到吗?就是那个时候,趁你走远,趁我们不备,姜梓她,突然就冲出去了啰。”
“就这么简单?”
“嗯?就是这样啊?”
听罢,严术只觉得有些怪异,却并没有发现这个说法有什么大问题。
而且,现在郑队非常生气,他给她的唯一任务就是把她带来的这些人保护好。所以她赶着进去救姜梓,便也不再深思。
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就在他们动身的后一刻,满满血刺的“球”毫无征兆地蠕动了一下。
下一秒,无数枚尖锐细长的针刺瞬间脱离了“球”身,朝着四面八方密密飞射而出!
宛若暴雨梨花,纷纷扬扬,偌大的战场竟不留一点儿间隙、不留一丝活路。
饶是肖逆早已警觉多时,也被这突如其来、憋了好久的大招打得措手不及。
他与血猬距离最近,又是正面承受大半攻击,刺雨狂泄,防护自己已是极限,自然来不及去保护另一边的姜梓。
而这一次的攻击不愧是传说中久憋不出的超级大招,不仅场内被“暴雨”打得是满目疮痍、尘土飞扬,就连场外也是稀疏漏出些“小雨”,还好巧不巧,正好砸在师祈树三人头顶。
于是,严术也成功被跘住了手脚。
生死存亡时刻,姜梓的身边竟无一人成功抵达!
所有关注着她的人,此刻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如此恐怖的无差别攻击,她,还有可能活吗?
所有人的心里几乎瞬间就有了答案,只是尽皆沉默不语。
待到暴雨初停,飞尘微歇。那一双双蕴含一丝丝渺茫希望的眼睛才纷纷聚焦于那个脆弱易碎的身影跪坐之地。
黑灰混淆了她的轮廓,无论外界如何轰轰烈烈,她竟像是从未动摇,跪姿不改。
一刹如年,尘归尘、土归土。
静默坐于乱世,她逐渐清晰地倒映在旁人眼中,竟是丝毫未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