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寂静,寒鸦时而啼鸣两声。时令已经入冬了,四野人迹俱灭。
荣枯坐在一棵合抱之树的顶端,两条腿悬空,百无聊赖地蹬啊蹬的。眼睛不时放眼四望,寻找着可以下手的对象。
他实在是一个倒霉催的鬼,因为他是被吓死的。因为这个窝囊的死因,他的心中郁结了一股不平之气,所以不甘心踏上黄泉,跨过奈何桥再世为人,就这样在人间游荡着。
闲来无事也吓个人玩儿,若是那人被吓的半死,他心中便会有些舒坦和得意——你看,不只我一人胆小而已。
寻常人任谁也经不住这么个突然的吓法儿,每次他都能看见那些人哆哆嗦嗦,然后快步逃跑,更有甚者会尿裤子,每到这些人夺路狂奔,他便会飞上那棵合抱之木狂拍树枝,大笑不止,惊飞众多呆鸟。
可是,他笑着笑着,又总会莫名有些失落,那些人走了,他又只是一个人了。
想来想去,只有这棵大树陪着他,无论春秋寒暑,无论人世更迭,它一直都在这里,自任荣枯。
于是,他也便给自己取名荣枯了。如此,就像与大树产生了某种隐秘的联结,而这联结会消解他的孤独无依。
他在人间游荡了几十年,别的本事一点儿不见长,但是胆子却大了不少。
胆子大了,可却不长脑子,天灾人祸不找他简直对不起他了。
杜清碧是一个侠女,自小跟方外之人修习过一些术法,但她不愿潜心修道,还对人间万事颇为留恋,所以一直不曾遁入深山。从装束上看,她仍旧与寻常人无异。再者,出门在外,女装多有不便,她便扮作男子,外加在腮上粘上一圈络腮胡,身套一身粗布短衣,任谁都认不出她是个女儿身。
她途经荣枯的大树下,感觉一阵阴风阵阵吹来,她眯了眯眼睛,唇角一勾,并不闪躲,继续向前走着。
待荣枯来到她身边要重新耍吓人的小把戏时,她快速转身,荣枯正好跟她脸对上脸,杜清碧平生第一次跟男子离得那么近,近的仿佛下一秒眼前人的唇就要贴上她的了,他们两个俱是一愣。杜清碧反应地很快,她回神后立刻抬手朝荣枯的额上一点,荣枯登时便周身动弹不能了。
杜清碧看着被定在眼前的鬼,羞愤地骂道:“你……你下流!”
荣枯听到她的嗓音,愣怔了一下,反应过来她是个女子后,随即哀嚎道:“大姐……我什么也没干啊!”
杜清碧涨红着脸说道:“你在此地想做什么,老实交代,说不清楚前因后果,你等着明日的太阳把你烧地灰飞烟灭吧!”
“别别别,我说我说,我说还不行吗?”
他断断续续地把事情的始末都交代了一遍,杜清碧听完后,在这荒野外沉思起来。
夜色清冷,月华朦胧,荣枯哆哆嗦嗦地想着,这他/娘的都是什么事儿啊!我什么时候才能走?
杜清碧沉吟半晌,抬眼看他:“你被人吓死了,所以来吓别人?”
荣枯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点了下头。
杜清碧杏眼圆瞪:“你还是不是男子?我看你不仅胆子小,连心眼儿也小!”
荣枯听她这么说自己,立刻就要反驳,可话到嘴边,突然觉得自己又打不过她,看她那副样子,脾气应该也挺差的,还是不要招惹了吧。
他把头低下,做出一副悔恨的模样,暗地里却翻了个白眼儿。
杜清碧把低头的荣枯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不客气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哦,在下荣枯。”他恭敬地回道。
“荣枯?这是个什么名字?”
“女侠,这是在下为自己取的名字。”
“为何不用本名?”杜清碧很疑惑。
“在下的本名标在生死簿上,若还用原名,牛头马面该来捉拿在下了。”荣枯解释道。
他话音刚落,就听杜清碧道:“嗯,这样吧,荣枯,本小姐相中你了,从今以后,你给我做个使唤的小厮如何?”
荣枯吃惊地抬头,瞪大了双眼。
杜清碧清了清嗓子,抬了抬下巴,摆出威势来,对荣枯大声道:“怎么了?不乐意啊!”
荣枯答非所问道:“大姐,我是个鬼啊,如何做小厮?”
“叫谁大姐呢?我说能做就能做,废什么话?今天,你要么跟我走,要么在这儿等死,你选一个吧!”
她不讲道理,荣枯苦叫道:“啊?还有第三条出路吗?”
“没了!”杜清碧掷地有声道。
荣枯不堪重负地低下了头,伸出一根手指:“我选第一条。”
杜清碧咧嘴一笑:“行,那你现在便跟我走吧,告诉你啊,你可别想瞒着我跑,你身上还有我下的咒呢,若是想耍花招,本姑娘绝不轻饶你!”
“是是是。”荣枯经不得吓,慌忙应声。
杜清碧解了他的定身法后,便与他上路了。
路上闲来无聊,杜清碧对荣枯道:“你对我们接下来去哪里难道不好奇吗?”
荣枯道:“在下刚想问呢,我们要去哪里?”
杜清碧拨弄着腰间锦囊,淡淡道:“巴蜀云凉县。”
荣枯吓得往她身上一栽,杜清碧气的推了他一把,吼道:“干什么?”
荣枯的手颤巍巍地指着杜清碧道:“你怎么不早说,云凉县就在丰都(即是地府)旁边,你想送我去死?”
杜清碧冷哼一声:“真要送你去死,我自己动手难道不比什么都快?”
荣枯皱眉道:“那你去那里做什么?”
她撇撇嘴道:“听说那里有许多宝贝,我想去看看有什么稀罕玩意儿,正好此番你与我同去,说不定能弄个宝贝让你隔世再还阳啊?”
荣枯果断否认道:“不可能,天下间根本没有这样的东西。”
“你不去怎么知道?”
“嗯……那好吧,不过你可要保护好我,否则我死了,就没人陪你了。”
杜清碧笑了笑:“我当然知道,好不容易找到你这么个小鬼,我不会让你死的。啊?”
荣枯这才稍微平复了下心绪,跟杜清碧继续上路了。
由于荣枯见不得光,他们一直都是晓行夜宿的,足足赶了一个半月的路才赶到云凉县。
到了云凉,杜清碧找好客栈,就让荣枯在那里等着她。荣枯累的瘫在床上,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杜清碧轻哧一下,下楼去逛街去了。
她出身富户,银子多得很,眼界也开阔。一般东西都入不了她的眼,而能入她眼的东西一般都不是凡品。
她漫无目的地逛着,就听前面有人叫卖:“还阳符,五文钱一张,隔世再还阳,大家快来瞧一瞧喽!”
杜清碧一听这个,立刻来了兴趣。她虽然知道叫卖的人说的都是假的,但还是想看看骗人的伎俩到底是怎么耍起来的。
她走到摊子上,笑道:“老板,你这还阳符管用吗?”
老板憨憨一笑,挠了挠头道:“公子,您买一贴而不就知道了吗?”
杜清碧没想到老板竟来这一招,她失笑地摇了摇头,从怀中掏出五文钱给了他,然后把还阳符翻过来覆过去地看了半天,问道:“这个要怎么用?”
“哦,子时将它焚毁成灰,兑水喝下即可。”
杜清碧点了点头,刚要走,就听到背后有人大喝:“阿朗,你干什么呢!”
杜清碧回头去看,只见刚才卖还阳符的老板一下子变成了一个俊俏灵秀的男子,他朝刚才那个暴喝一声的主人做了个鬼脸,立刻便化光而去了。
而那个喊人的男子也立刻化光追了上去,倏忽不见了踪影。
杜清碧睁大了眼睛,一点儿也没闹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眨了眨眼睛,又看了看手中的还阳符,蹦跳着回客栈了。
午夜时分,杜清碧按照老板的方法焚毁了符咒,兑水后把碗送到了荣枯面前。荣枯犹豫地看着一碗的灰烬,挣扎了一下:“还是不喝了吧!”
杜清碧又把碗往他跟前送了送,殷殷道:“喝吧。”
说完后,直接把碗沿塞到了荣枯嘴里,碰的牙挺疼的,荣枯一咬牙一狠心,就像再次赴死一样,把那水喝了下去。
那水还真管用,喝下去后,荣枯的虚幻缥缈的身体几乎在一瞬间便完全还原成了他的肉身,与此同时,今天追人的男子也从虚空中出现了。
他见屋里的目光都打在他的身上,眉梢一挑,说不出的勾魂摄魄。
他没有丝毫的停留和温情的开场白,直接单刀直入地对着荣枯淡淡开口道:“韩云霆是吧!”
荣枯一听他喊自己的名字,施了一礼道:“正是在下。”
“走吧,随我去地府一趟。”
荣枯一听愣在了当场,还没等反应过来是什么事儿,便被带走了,同时被带走的,还有一脸莫名的杜清碧。
御川把两个人带到地府后,有小鬼来报:“大……大王!”
御川眉头微蹙:“怎么了?”
小鬼禀报道:“司徒大人在屋里摔东西呢,饭也没吃。”
御川闻言抿了抿唇角,沉默了一下,随即怒火高涨地对小鬼吼道:“那你就去告诉他,不吃饿死了拉倒,东西摔坏了就自己补好了接着用,我不会给他买新的了。给我惹了这么多的事儿还闹,还想不想过了!”
小鬼被吼得直缩脖子,慌忙道:“是,是,小的这就去。”
御川看着小鬼离去的背影,对身后的两人撂下一句:“跟我来。”
然后便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杜清碧和荣枯对视一眼,赶紧跟了上去。
进入大殿,御川高坐在王座上,一袭玄色锦衣让他显得十分凛冽,威势十足。
他坐在王座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丹樨下的二人,缓缓道:“还阳符如今已经用了,本王也不再难为你,只是你还阳后便可能破坏这世间的秩序,总得用什么来换才好。”
荣枯恭敬地跪下:“还请大王明示。”
杜清碧也赶紧跪下了。
御川收回微微前倾的身子,修长的手指一页一页地掀着生死簿,淡淡道:“你是吓死的是吧!”
荣枯羞惭地回答道:“正……正是。”
御川道:“那便行了,去走一趟刀山火海,回来便放你走。”
荣枯哀嚎道:“小人不敢。”
御川:“啧,让你去走自有道理,本王要你这条小命没用,需要的是你在克服恐惧时产生的勇气,到时候留下你产生的勇气,以此作为交换还阳符的代价,这样能听懂了吗?”
荣枯松了口气,叩谢道:“是!”
一趟刀山火海走下来,荣枯虽然大汗淋漓好在有惊无险,看来人间那几十年不是白呆的,看多了别人的恐惧,他反而有了勇气。
还阳竟如此轻松地结束了,他心里好不欢快。出了丰都,杜清碧问他:“你有何打算吗?”
荣枯道:“自是逍遥人间,把以前未做过的又想做的事再做一遍。你呢?”
杜清碧道:“与你也差不多吧!”
荣枯道:“今日我有如此造化,还要感激于你呢!多谢你了!”
杜清碧摆摆手道:“际遇都是天赐的,我不过是个执行的人罢了,既如此,咱们就此别过吧!”
荣枯欲言又止,杜清碧疑惑道:“怎么了?”
荣枯道:“呃,我那个咒还有吗?”
杜清碧失笑道:“骗你的,你怎么什么都信,出门在外,小心不要再被人骗了。”
荣枯点点头。
今日的阳光正好,隔世又还阳的荣枯迎来了新的生命,失而复得,真的让人由衷地感动。
他和杜清碧对视一眼,相视而笑,然后一同走了一段路,便各自踏上了前方的路途。
马蹄在大路上掀起滚滚沙尘,模糊了他们的背影。
这神奇的命运啊,人永远不知自己的命运会在哪一刻改变,但只要能一直走下去,终究能看见不同的风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