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求了一辈子的长生。
我曾今羡嫉的是那些谪仙人,一袭白袍翩飞,手中剑,发上冠就是远方。
后来我羡慕那猴子,他得了那百年百年又百年的长生,烧出一双是火眼金睛,金箍棒千变万化皆随他的心愿。权柄滔天,无论五百年前还是五百年后,就是玉帝老儿都歹尊称他一声“齐天大圣”。
我要长生,所以我褪了龙筋,疲疲化人。也不知东南西北,我走的是粗布麻衣,追的是腰间一葫芦瓢子的清酒。我就一路顺着下去。四面皆佛,我是听过的。我知道我会有造化,钟灵毓秀的大好河山,风雨飘摇的坎坷,我不怕。剑穗随着风,斩了一路的小妖,我就继续前行。
一路上我喝遍了酒家酿造的酒味,满步踉跄的快意恣睢,摇摇晃晃。
后来我救了一个小孩子。
那些抢食的被赶跑后,小孩子也就蜷在墙角,大口大口吞咽着脏兮兮的白馒头。他满面污泥,发梢也是湿漉漉的淌着泥水,缱绻似的样子。
他说他只要活下去。
我冷哼一声,说:“活下去?人活了一世,你却没有什么想法?你不开口,只是抢夺着微不足道一点吃食,为了果腹而吃,为了活着而吃,可早晚是要死的。你不得道,再回首那些日子层层叠叠,除了馒头青菜什么都没有了,你活着做什么?”
小孩子还是不说话,沉默着把唇边上挂着的细屑都用食指抹到嘴里去。
此后我走到哪里,身后总是会跟着一个小孩子。
为此我在那镇子里多待了好久,而邻家的阿花总是早早就给我送了一束鲜花。她是个脸颊红藕似的可爱姑娘,我不知道我的远方还有没有这样欢脱的姑娘,但我要去。
所以我买了根糖葫芦给那孩子,说:“我要走了,这些钱你拿好,不要丢了。”
小孩子舔舐着糖汁,抬起头说:“我和你一起去。”
不等我回答,他又固执的低下头,说:“你要化人,要成仙。你却还不算做是一个人,你还没有学会七情六欲。而长生,就是要抛下七情六欲。还要有势,势就是不可抵挡,五百年前的猴子一棒子通天入地,摧枯拉朽,毁白骨破帘洞,直逼玉帝。你行吗?”
我却是听不进劝,甩下他又继续走了。
路过八千里,鞋底都换了几个,我却还是悟不了七情六欲。我踏着山坡,山顶高耸云间。我却只觉得自己轻轻几步,就到了。一睁眼,瀑布横流,上方挂着一副匾额:水帘洞。
好嘛,我想,倒是捣到这猴子老巢来了。
破开水帘,里面却是静悄悄的。猴子们排着序打坐,最上方坐在莲花上的猴子一睁眼,呲开一口黄牙,很温柔的说:“你来啦。”
当年,三界众生都知齐天大圣头戴凤翅紫金冠,金箍棒上天入地,放肆桀骜,不可一世。
而这般一见却是大失所望了。
他摆了宴席招待我,我见到偶像的欢愉,拍着桌子豪气万丈,说:“吃肉!”
猴子也不生气,一个个笑眯眯的,喊声佛号,慈眉善目地说:“佛不沾荤。”
斗战胜佛。
如今却不作斗,不迎战,不好胜,只单单成了佛。
这哪是五百年前那只从石头里蹦出来的那只舞着金箍棒的泼猴呀,这分明是一只只被佛气度化了的鬼魂!
这金箍棒也落了灰,是上通不了天,下破不入地呀。
我叹口气,心中却怎么也不是滋味了。我问他:“那人类的七情六欲到底是些什么?”
他笑眯眯喊了句佛号,说:“你回去看看。”
我走的时候身后一排排佛经声。
我回去后却是恍如隔世了。
面前稀稀拉拉的村庄横七竖八,我走上去拉住一个人问:“那小乞丐哪去啦?”
后来想了想,怕是乞丐不够起眼,又问:“镇子口向西百米处的阿花又哪去啦?”
那人皱皱眉,说:“不曾听过有这两个人物。”
我撒开手,作了一礼。想想那几步便欲登天的山和水帘洞潺潺的瀑布激流。
哦,明白了。
我顺手买了根糖葫芦,却酸倒了牙。
神仙住的地方有一个时辰,尘世间早风云变幻。帝王豪杰都一个个轮了下去,更别提这荒郊野外的了。
小乞丐大约是饿死了吧。
我走了几步,进到一处墓院,兜兜转转,忽瞥见一处坟墓来,上头刻着寥寥几行字,却早已疏浅。
阿花一辈子没有嫁人,最后也是病死的。
坟前荒草几尺有余,我也就顺手整了整。
我揉揉眼睛,却发现我这双金赤龙眼倒看不透荒唐的光阴,也流不回时光,已经再不知道更多细节了。
我想,我该是学会七情六欲啦。
心中须臾间像炉子一样烧起来了,炙热炙热滚烫滚烫的。血液都被烧的沸腾。
但转眼这些人都已经消散了,无影无踪。
我想,我也看透了吧,这红尘。
但为什么伤心,我不明白。
只剩下这一轮曾今也照耀过他们的清晖已然还无忧无虑的徘徊了。
恍惚间面前出现了一抹白袍。
那仙人和我想象中的一样,却好像还是有哪里不同的。她说:“你一生未曾开荤沾血,也斩除了数百小妖。如今造化已满,可愿抛下七情六欲随我回去?我自许你长生。”
我懵懵懂懂点头,想着那桀骜不驯的悟空,倒真是悟了一场空灵。
我终是求得了一场长生。
我化作一条小龙沉浮在大士身边,那舍去的龙筋却是再回不来了。我浑浑噩噩的听着,大士坐在莲花上,讲「黄庭」,传授经道。
我曾嘲笑那小乞丐昏昏度日,千年如一日的无趣。
而此刻那脏兮兮的小孩,有红藕一样脸颊的阿花,空有名号已然成佛的悟空和那一盘窥细了一切的明月。
都似是南柯一梦。
再醒来,也只会有这烟云飘渺,莲花幽香摇曳。佛手沾水普度众生。无数的人拜着烟火求一场长生。
多少年了,烟火朝拜的人逐渐少了起来。终于只余下星星点点了。我脱离佛门,缓缓的游了回去。人间烟火气浓重,我从天际融出,游回最初的那一汪湖海,却连龙王的尸骨都找不到了。
亿钧重的湖水向下压去,一旁的土地纹裂连绵不见尽头。一时间我又哭又笑。
我求了一辈子的长生。
而我终究错过了我一辈子的长生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