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车厢的梦
穿过长长的黑夜,便是曙光。
第七节车厢的梦开始了。
“咔啦咔啦”,行进的车轮呼呼,划过一道道黑夜,带动列车颠簸起来。第七节车厢里,耷拉在窗棱上的蓝帘布都褪了色,帘顶松动的小扣环不由地前后摆动,捕捉着车厢律动的节奏。我的身子也随着窗格子上橙黄的光斑晃动起来。
虽是归程,却好似即将开启新征程一般,于些许期待中糅入几分欣忭与紧张。“真实的生活开始于我们独处之时,独自思考,独自感受,沉溺于回忆之中,有如梦境中清醒着,经历着那些极其琐屑的细微时刻。”我飞想到唐·德里罗的话。我爱这琐碎的细微时刻,尽许它缩小,缩小到无法用时间的尺度丈量的异日。
“前方到站……”列车开始报站。窗镜里的橙色光斑连成一条扭动的光影之线,行经沉睡的村庄时,它逐渐暗淡,随之被黑夜吞没。我凝望着夜无声的神色,一切都是安静的样子,仿佛只有车厢在律动。
窗子里的人影流动起来。取上包裹的将行囊扛在肩上,穿过长长的第七节车厢,整理疲倦的心情,重新出发。仿似穿越梦境,去往黑夜的另一隅。刚走上车厢的人放下沉重的包裹,卸下奔波的疲惫,暂时歇一歇劳碌的心。车厢里的时间突然静止了,外面的黑夜开始呼啸。
一个满脸胡渣的中年男子扫了一眼被捏皱的车票,迈入第七节车厢。他身着一袭褴褛的工装,熟谙一口粗砺的家乡话,用沙哑低沉的嗓音对我说:“让一下。”见他毫无退却的意思,我微微挪开双脚。他落下劳累的目光,投向座椅下的空位,吃力地想把一个旧黄色的麻袋塞入座椅下。那麻袋到处是斑驳的时光补丁,和男人一样沧桑,像是载着一个梦行了很久很久。紧绷的古铜色皮肤顿时冒出几串汗珠,亮晶晶的汗珠一起使劲,但很快就被颤动的身子震落了。束手无措的我,只得多挪开些脚好腾出更多的位置。他半蹲着身子弓弯着腰,垂俯的头微微昂起,却避开了我的视线。麻袋泛黄的四角被他死死攥着,推移到一半又因空隙不够而被重重地拽拉出来。他扯出麻袋后,又直起身子,一言不发地抬首离去,寻找下一个可以让梦想歇脚的小小空间。
人们慢慢入座,车厢又开始颠簸起来,窗格子上的橙色光斑重新连成一条线,飞速地擦过我的视线。
“久违芝宇,时切葭思……”开展几张薄薄的信笺,我开始给朋友讲述关于黑夜的故事。
……
小小的车厢让我想起大学图书馆的时光。硕大的图文信息中心,我落脚最多的,便是第四借阅室。那是一个无声的愿意容下小小的我的世界,和这车厢里的赶路人一样,愿意卸下疲倦的容态和沉重的包裹,暂歇尘路。每日清晨,小小的我们卷携着自己,游入第四借阅室的海洋。
你大概记不得图文的模样了,请记得查收躺在你邮箱里的照片。
今年初春的一天,我如往常预约了第四借阅室的293号座位。望着窗外撩人的春色,读着图文写给春天的诗:
闲花逸草梳春袖,祎花静晓春呢喃。
满城春色争入眼,敛尽芳菲笑东风。
山南山北靥灿烂,寂寂春痕遍地开。
日边海棠倚云栽,绣春一抹藏笑嫣。
在一首诗的时间里,细水长流,我慢慢读懂无声的第四借阅室。
在它无声的黑夜里,我仿佛望见一道灼灼的目光,捩转、投落、破碎,化作彩色的星辰,为我点亮一束微光。坐在窗边的293号座位上,我愿意守着静静的黑夜闪烁着的那束微光,小小的却不失光芒,明亮而不耀眼。那黑夜和此刻车厢外的模样一样,掷地有声,黑得厚实,给人以力量,它并不孤独,它是孤独者中的胜利者。
审视过往的生活,虽然不曾有惊心动魄的瞬间,即使在最风华正茂的时代。但捩转于指尖的孤独,它是再真实不过了。我想起《百年孤独》中的布恩迪亚家族,他们不断陷入孤独的循环,即使与之对抗,最终也逃不掉孤独与寂寞的偿还。在孤独面前,我们都是脆弱的人类。书中的阿玛兰妲,从生命伊始到终结,都是个彻头彻尾的孤独者。她在缝制殓衣中生活,白天缝,晚上拆,但这不是为了摆脱孤独,而是为了保持孤独。那不被理解的生命,又有谁听到他孤独的眼泪?
尼采的《悲剧的诞生》中,弥达斯国王在树林里苦苦寻找酒神的伴护,他迫切地想要知道对人来说最好最妙的东西。西勒诺斯:“虚无”。生命中,偶作长啸的,原来是永恒的无言的孤独。所以尼采认为,“骆驼、狮子和婴儿”是我们的精神三境界。谈及梦想,总不乏虚无缥缈之意,殊不知,这便是最好的“我是”的状态。地上的落叶,在掉落之前,又怎会料到自己被车轮碾压,被暴雨冲涮,被斥风席卷,最后还能在地上烙下旧褐色的生命的印记?
图文的第四借阅室,跳出喧嚣的桎梏,抓住光年之外的一点点辰星,于我而言,都是无声的,它会趁着黑夜把我带入对生命的思索。
就像坐在这车厢里,望不到尽头的列车,如同生命。也许,我们并不能像沈从文这个伟大的生命一般,“能奋力凿通自己生命的头和尾”,并“将满腔的文学热情投射到绵延如长河的普通人的生死哀乐上”。风终会把生命的叶子翻卷过去,悲哀之感油然而生。周作人言:“我之为我亦仅如轻尘栖弱草,弹指终归寂灭耳。”虽然列车会有终点,黑夜会有尽头,但身处其中的过客并不知晓,就像生命一般,披着雾穀,于恍惚之间悄然流走。
张爱玲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小小的虱子像浅浅的梦想,被我存放在心里,等某一个黑夜来回答。
图文的黑夜,会从一本书里借一个梦。
时间之内,我梦见人世的大沙漠,没有落日与山川,只望见几个同行者,寂寞与空虚一并被细小的沙石吞噬了;时间之外,我看见忒罗亚的守护者海神波塞敦,在静寂的庙堂前,对着废墟悲叹,那被上天委弃的星辰,是否也曾照亮了某处夜空?
现在已是凌晨三点,你可知否?第七节车厢正穿越生命的隧道,去往你的国度……
合上爬满字符的信,忽然觉得倦意袭眼,我翻开手边胡适的《尝试集》,“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种在小园中,希望开花好……”读着简短而可爱的小诗,蓦然对黑夜的尽头填满幻想与希望。
行进的列车划过一道道黑夜。兀立在生命的这一端,于时空交织的某一瞬,我仿佛望见陌生世界里的另一个自己,写着长长的信,读着短短的诗,一点点温暖与爱缀入了谁的窗格?
颠簸的列车把我带回自己的灵魂。疏疏朗朗的月光悄悄织进那中年男子的梦,他合眼倚靠在车厢旁,累坏了。那被塞入行李存放处的股股的麻袋,静静地,也累坏了。这一刻,我觉得时间被月光偷走了,而生命却多了一份无需声张的厚实。
橙色光斑愈加明亮,蹀躞于窗格之间。
绾不住的悠悠岁月,挣不开的时光力量。我试着从过去的生命里汲取智慧与力量,把自己托付给未来。通往生命终点的列车上,有许多同我一样的行者,不论年龄与模样。我们提着手提箱,就像“提挈着一个世界”。
一段生命,从春天开始,到萤火虫结束。
我记得鲁迅先生的话:“世间有一种无赖精神,那要义就是韧性。”质而不俚的生命里,该生出这般无赖精神来。
黑夜静静地,第七节车厢的梦又独自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