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走后，从玉檀口中得知，王喜因为说了不该说的话被打了板子，至于到底说了什么，大概与我的事情有关。
在床上躺了几日，加上李太医的药，膝盖虽仍疼痛，但已可下地行走。让玉檀扶着去看王喜，原来是因为把我罚跪、并把十四阿哥替十三阿哥求情等事泄露出宫之事。王喜低声道：“话是我师傅让传的，板子也是我师傅让打的。”
细想前后因果，我心中已是明白了。李德全准了的就是康熙准了的，康熙默许李德全让王喜把消息放出去，极有可能是用此事来试探各位阿哥的态度：即几个兄弟对十三阿哥的态度、或者对十四的态度，结果不仅八爷党尽数到齐，连三阿哥、五阿哥和十二阿哥都到了。帝皇之心，何止深如大海！
回到自己屋中，便有人来跟玉檀说茶叶的数目不对，让她去核对。
我侧靠在榻上，脑子里还在琢磨王喜的话，忽听得院门吱呀一声，接着便有人“笃笃”地敲了两下门。我道：“门没关。”说完后嗓子一阵难受，趴着咳嗽起来。来人忙过来轻拍着我的背，等咳嗽停下来，我抬起头，眼泪霎时从眼中滚滚落出，刚止住的咳嗽又咳了起来。胤禛弯腰站在榻边，替我捶着背，看着我咳够了，直起腰静静地看着我，深黑的眼瞳中看不出任何情绪。
我满心哀恸，定定地看着他。彼此凝视许久，他伸手欲要拭去我腮边泪痕，手伸到一半停在半空，猛地转身走到桌边立定，半晌，缓声说道:“我不能去求皇阿玛赐婚娶你了。”我闭上眼睛，手捂着胸口，直觉得里面挖心挖肺的痛。自十三阿哥被禁之后，我就猜到了他或许会这样说，想不到如今倒成了真，而痛却是这样深。
他放在桌上的手紧握着，接着说道:“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终究是我对不住你！以皇阿玛对你的疼爱，会给你找一门好亲事的，过去的一切，全当过去了。”顿了一下道:“多谢你为十三弟做的一切。”说着便要往门外而去。
“等一下！”我嘶哑着喊出一声，赤脚跳下榻趔趄着去拉他的手。他忙转身接住我，扶着我双臂让我站稳。
我紧抓住他的双臂，切切地望着他道:“承诺可以不兑现，可已经托付了的心，可以收回吗？”他原本冰冷如水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痛楚，盯着我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我可以！”
我凝注着他的双眼，慢慢松开手，转身扑倒在榻上。他在门前站了一下，终究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不可以的！他骗我，也在试图骗自己。他是可以的！他是四阿哥、雍亲王，背负着他自己和十三阿哥全府上下的命运，他有许多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儿女私情不过是生活中可有可无的东西罢了。
他的脚步声早已消失在门外，我静静地趴在软枕上，任由眼泪一串串地落下，渗入枕里。
玉檀不知何时进来，立在榻边，怯生生地唤道:“姐姐——”我抬起头，用绢子拭去眼泪，想要给她一个笑脸，可是笑容未露，泪又滚滚下来了，止都止不住，索性重新趴在枕上，抱着头痛哭失声。
哭了一会儿，渐渐收了眼泪，抬起泪眼望着玉檀说:“玉檀，你说为什么被牺牲的总是女人？奇怪的是我们偏偏半丝怨怪也无，究竟值不值得？”说着眼泪又下来了。
玉檀轻叹了口气，侧坐在榻边，从我手里抽了绢子，替我拭着泪水，说道:“值不值得只有自个心里清楚。”静默了半晌，幽幽地道:“我七岁那年，阿玛因为生病而去，原本家里虽不富裕可也不愁吃穿，阿玛病后把能典当的东西都典当了，可还是没能留住性命。阿玛去了后，我和额娘拼命做工，却只能勉强支撑着。后来额娘得了眼病，日渐严重，小弟又因为长期吃不饱生了病，记得那年的冬天特别寒冷，雪纷纷扬扬地下个不停，我穿着单鞋和额娘年轻时候穿的薄袄子，挨家去找亲戚借钱。常言道‘久病无近亲’，不是看见我干脆关了门就是借口说没有。天快要全黑了，我一文钱也没借着，却不敢回家，全身冷得发抖，脚踩在没膝的雪地里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紧握住她的手，问道:“后来呢？”她目光望向窗外，嘴边泛起一丝微笑，说道:“后来半路上撞到了一辆马车，赶车的人当场挥起鞭子抽在我身上，嫌我挡了路。车夫挥起鞭子待要再抽时，被车里坐着的公子制止了。我想着他兴许可以帮我，便跪下求他帮忙，我甘愿为奴为婢报答他。他说他家别的兴许有缺的，最不缺的就是奴才奴婢。车夫赶着马车离去，我当时疯了似的拉着车椽子，在雪地上被拖出好远。”
我心疼怜惜地紧着握住她手的手掌，轻问道:“后来呢？”玉檀低着头默了一会儿，说道:“后来那位公子叫停了马车，给了我银票和银子，足够我给额娘和弟弟看病。加上额娘病好后继续给人洗衣，我们姐妹做针线活儿，直到我入宫，生活总算过得好了些。”
我道:“后来可有再见到那位公子？”她愣了愣，幽幽道:“自那次后再没见过，那时候我只有八岁，不懂得如何去打听，后来入了宫，更加无从打听了。”
我暗自有些可惜，她反握住我的手，说道:“姐姐，有些事情到底值得不值得，全在自己如何想。像我儿时的玩伴大多已经儿女绕膝，在别人眼中也许觉得我可怜，可只有我自己最清楚。额娘病了能请得起大夫，弟弟们能够进学堂，一家人过得好好的，我自个觉着全是值得的。”
我喃喃道:“值得不值得只有自个知道……玉檀，从此以后就只有你我作伴了。”说着心头一酸，刚止住的眼泪又掉了下来。玉檀轻搂着我道:“好姐姐别又说傻话了，万岁爷向来疼爱姐姐，将来一定会给姐姐指一门好婚事的。”
我把头搁在她肩头，忽然只觉好累。随便吧，事已至此，把我指给谁就是谁好了，不想再抗争了，我仅余的一丝力气已然用尽，听天由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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