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日,良妃薨逝。得知消息时,我正在屋里画花样,手中握着的笔猛然一抖,墨汁滴落在宣纸上,晕染开一团灰暗的颜色。从玉檀说她身体欠恙开始,不过短短一月便去了。八阿哥突闻噩耗万分悲痛,病倒在床上,纵使他在官场上春风得意,玩起权谋来得心应手,却最终无法让额娘安享自己给她带来的殊荣。
待丧事办完,宫中已无人再议论此事时,已是一月后。
一日路过良妃寝宫,在宫门外发了一会呆,想起她曾为我和姐姐做过的安排,对我也不曾为难过,不由心中感念,跪在地上遥遥磕头。忽听得净道的鞭声,赶紧跪爬到墙根趴跪好,便见众人簇拥着康熙从主道上走来,侧后方跟着太子爷与十四阿哥。经过夕阳辉映下的朱红宫门时,康熙的脚步忽然顿住,目光望向竟似无人居住的朱漆大门。随行的人猛然随之停下脚步,未及停稳,康熙却已重新举步前行。
我跪伏在地上,悲哀地想道:原来这就是帝皇之爱!多少个孤清无眠的日夜,身后却只换回几秒的驻足!或许身为帝皇,这几秒已经包含了太多涵义;可身为女人,却是无尽的悲哀。将来,我也会落得如此下场吗?胤禛如今可以宠我、爱我,他登基后呢?十年、二十年后呢?在滔滔的历史长河里,我将零落在何方,又被淹没在何处?
还没来得及从地上起来,一名太监跑到跟前道:“万岁爷叫姑娘过去。”我忙随着他追赶康熙而去,心想还是被看见了。
进了暖阁,玉檀上完茶,康熙才望向我道:“太子说跪在墙根的是你,还真是。”我跪下回道:“奴婢往年曾到良妃娘娘宫中绘过扇子的花样子,娘娘对奴婢所绘的花样赞赏有加,奴婢今日恰巧路过,便停下磕个头,也不枉娘娘当年一番错爱。”
康熙点了点头,脸上已显出疲惫之色,说道:“都退下吧。”太子与十四阿哥忙起身跪安,康熙对十四道:“胤祯,有空多去看看胤禩,伤心难过在所难免,可也得注重自个身子。”十四忙应“是”,与太子一同离去。我抬头望了李德全一眼,见他打了个手势,忙也磕了头,才退出门去。
走出殿门,远远地看见十四阿哥站在路旁,自从上次太子求婚后与八阿哥谈过,他每次见我态度都是冷冷的,如今特意等我又不知因为何事?
我上前几步,行礼请安道:“十四爷吉祥!”他冷哼一声,说道:“等着你问的人可不在这里。”转而又指了指我道:“说你无心吧,今儿个你却在良妃娘娘宫前踌躇;说你有心,自娘娘薨后八哥一直病重,腿疾又犯,别人都懂得嘘寒问暖,你却不闻不问。不说入宫前各种打点,往日对你的照顾,单最近太子一事,人情总是不薄吧?可你都做了些什么?别说八哥,我见了都觉着寒心。”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说道:“八爷病倒,我本该问候,可十四爷要我以何种身份问候?小姨子吗?若我只言片语能让他释怀,若曦愿意那样做。我跟他早已不可能,若再做那欲断不断之态来撩拨他,十四爷认为那就是对他好吗?还不如该断则断,也好拔去心头的那根刺,从此两相自在。太子求婚之后,我曾问过八爷‘可愿意娶我’?他说以后再做考虑,彼此心里其实都明白,他如今是不可能娶我的。他都放下了,十四爷反倒仍在意?”
他双目一瞪,静默着沉思半会,忽地苦笑道:“倒是我多事了!罢,原来这就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今日既已说清楚,往后我便撂开手不管了。”停了一下又道:“八哥如今不愿意娶你,那四哥呢,他又是什么态度?”
我避开他的目光,淡淡说道:“如今能做决定的只有皇上,其他的都是枉然。若是可以顺从自个心意固然是好,不能我也无可奈何。”他苦笑一声,看着我道:“曾经叫喊着不想让他人掌控自个命运的人,如今竟也听从命运的安排了?我不管老四如今是什么态度,往后他若置你于不顾,看在当日你为我冒死赛马的份上,我也会用我自个的方式来护你周全。”说完甩了甩袍子,大步而去。
我茫然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可怕的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以后他们会为了那个位置兄弟之间变得水深火热,而我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对于九阿哥我可以轻易地说出“阿哥犯法与庶民同罪”之类的浑话,如果换成十阿哥、十四阿哥呢,我又该如何面对?想到十三阿哥不知何时将要面临的幽禁,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腥风血雨的那一天,又是何时开始?
康熙五十一年的春节,宫里还是喜气洋洋地过了。我明知道眼前风波已不远,无法投入这祥和的气氛中,终日担心不知康熙何时会下旨赐婚,好几次都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再难入睡。太子将在今年再次被罢黜,只要熬到那时候,是否就是胤禛向康熙提出赐婚的最好时机?我不知道,也无从知道,时常在盼望与恐惧中徘徊,身心疲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