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静得只剩下车轮轧在路面上的声音,走了一段,坐在前头的人道:“爷,前面便是岔路,要先送姑娘回府吗?”
四阿哥挑起窗帘看了看道:“天色尚早,先去‘寒庐’。”
“可是,爷……”
“你只管去便是。”
我不想问他要去哪里,也懒得去想是否应该随他而去,忽然有种破罐子破摔的自暴自弃。
车子又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后停下来,四阿哥挑起帘子下了车,我犹豫了一下,也跟着下车。眼前是依山而建的一户独立人家,用竹篱笆围成的院子,院里植着菊花和芍药,北角上一株苍劲的红梅正在寒雪中傲然绽放着,当中几间草庐极为雅致,院门上匾额写有“寒庐”二字,字体苍劲有力,犹如铁画银钩,写字之人应是个光明磊落之人,隐有心怀天下的气概。
一名老者自草庐里出来,请安道:“贝勒爷吉祥!先生已在屋里等着您呐。”我心道,这家的先生不知是谁?竟连堂堂四阿哥来了都不出来迎接。四阿哥倒像司空见惯一般,丝毫不在意,大步绕过前面的草庐,径直往后面的雅舍而去。我想了想,只得跟着,那名老者看了我一眼,脸色颇有些疑惑,却也不问,直接跑到前面引路。
我偷偷地打量着小院,忽地有种“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悠见南山。”的恬静和肖雅,陶潜虽喜于山林,过着悠然自得的生活,可内心又时常为世事而澎湃,难道此寒庐的主人,也是一位心怀天下的谋士?
正自思量间,雅舍中忽地传来一阵叮叮咚咚的琴声,弹的人可谓指法娴熟,乐声如行云流水般飘到耳中,再配上眼前的景物,一时间有种跳出尘世的洒脱悠然。
四阿哥放慢了脚步,慢慢走入雅舍中,只见一名梳着流云髻的女子正低着螓首认真抚琴,窗边站了一名身穿汉式长衫的男子,年约三十来岁,额头宽阔,留着一缕长须,闭着双目凝视聆听,神情闲散而淡定。我不禁暗暗偷笑,四阿哥结交的人,怎地都是一样的淡漠性子。
琴声忽然止了,那女子起身默默行礼,站在窗边的男子此时睁开眼来,对四阿哥淡淡笑着行礼道:“来了?”四阿哥也拱手还礼,说道:“邬先生!”
我心头一震,邬先生,难道就是传说中雍正的谋士邬思道?抬目看去,只见他双目炯炯,虽一副文人样貌,目光中却是透着洞悉一切的淡定与睿智。见我看着他,也笑看了看我,望着四阿哥道:“何处来的绝世佳人?”四阿哥看了我一眼,淡淡道:“她可不是什么佳人,只是顺路带了过来。”
邬思道见他不愿多谈,也就收起了玩笑,请四阿哥在椅子上坐下。那名抚琴的女子端了茶来,放在桌上,转身拉了我到屋外廊下石凳上坐下,另上了茶水,说道:“姑娘请用。”我见她长眉入鬓,鼻若悬胆,气质娴雅宛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一般,不由得生出几分好感,说道:“谢谢!”
那女子淡淡一笑,说道:“小女子名唤闵芷柔,敢问姑娘闺名?”我道:“姐姐可唤我若曦。”闵芷柔往我跟前轻推了下杯子,说道:“静望初晓,宛若晨曦,真是个好名字。”我端起茶杯,微微一笑,只觉茶味清香,淡淡地透着春菊的清新,不由得放在鼻端轻嗅,再慢慢喝掉。
闵芷柔端起茶壶满上,一边道:“姑娘喜欢这茶?”我道:“透着淡淡菊香,却不像打过霜雪的冬菊,的确特别,故而喜欢。”闵芷柔道:“菊为春菊,水是春天时清晨菊花上的露水,今年初攒下的,姑娘一喝便知,果然是懂茶之人。”我摆了摆手道:“我哪里知道得如此仔细,只是蒙的。”她微微一笑,说道:“真是个通透的性子,难怪四爷会带你来。”
我怔了怔,心尖微动,往雅舍内看了一眼,隐约听得四阿哥说到醉月楼之事。他也恰好从窗口往外看,目光一撞,我心尖轻跳,赶紧低下头收回目光。
闵芷柔轻咳了一声,我淡淡道:“我与四阿哥连朋友都算不上。”她听了只是微笑,忽然问道:“姑娘可是来自西北?”我一惊,道:“你怎么知道?”她指了指我的发辫,说道:“伊林穆,你身上有沙枣花的香气。”我喜道:“姐姐到过西北?”闵芷柔道:“住过一段时日。”
我绝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见深谙西北风俗的人,无论是现代还是现在,我都是在新疆一带出生和长大,对西北有着宛如母亲般的依恋与向往,离开之后,这种依恋日渐更甚。
我兴奋地和她说起西北的葡萄,还有女孩子们每到夏天喜欢挎着篮子到树林里取海乃古丽汁液及卡孜力古丽花瓣的事。闵芷柔娴静地微笑听着,各自说着一些遇到的趣事,不知不觉间竟有一见如故的温情。我的双目渐渐泛上泪光,连心也跟着潮湿起来,心思早已飘回了二十一世纪的北京家里……
从寒庐出来,天已渐黄昏,夕阳挂在西边,把世间万物镀上了一层红黄,仿佛寒气也被驱散了些。四阿哥坐在一边,任由了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做打扰,等我发够了呆,抬目间撞入眼帘的眸子,虽仍是淡淡的,却不如往日般清冷。
静谧中忽听得一阵“咕噜噜”的低响,我即时满脸通红,用手摸着肚子看了他一眼,见那人也正看着我,嘴边挂着丝嘲弄的笑意。我讪讪地笑着,挤出一脸无辜又可怜的表情道:“打从早上至今就没吃过东西,肚子好饿啊——”
四阿哥淡淡道:“你不用解释。”说完居然闭目养起神来。我偷偷地做了个鬼脸,猛然想起邬思道与闵芷柔,历史上并无邬思道的任何记载,而这个人对四阿哥日后登上皇帝的宝座有着非常关键的作用,恐怕知道他们之间联系的人并不多,而他居然毫不避忌地带着我去,是他根本不担心我会泄露出去,还是他故意让我知道的?
思虑间马车停了下来,赶车的人报说过了前面巷子口便是八贝勒府。四阿哥看着我道:“就在此处下车吧。”
我偷跑出来大半天,若让人知道是与四阿哥一起的,恐怕得有一番解释,而今日所见之事又很难向他人说得明白,便向他行了一礼,说道:“多谢四爷替若曦在德妃娘娘跟前说话。”四阿哥道:“你不用谢我,要谢也该去谢十三弟。”我道:“十三爷自然是要谢,但说话的人是四爷,若曦还是要谢的。”他只是“嗯”了一声。
我见话已说完,掀了帘子跳下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