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我还年轻,被公司派往一个叫卓资山的地方。公司在那里投资了一个肉羊养殖场。共饲养了600多只羊,我此行的任务是:将养殖场内所有的羊进行出售,清理那里的资产和人员,将养殖场解散。
养殖场位于人迹罕至的山里,一座在90年代初就废弃了的军营,据说早在十几年前这里就驻扎着一支部队。后来部队被裁撤,留下了经营多年的营房,虽然年久失修,部分房屋已经坍塌,但还是能看出当年军容整肃、还能感受到当年金戈铁马的气息。
在这里,我结识了一个“游牧”的蒙古族家庭。
养殖场雇佣了两对夫妻来放牧和饲养羊群,一对是本地的农民,名字没有记住,另一对是来自锡林郭勒草原的蒙古族牧民,男人叫苏和,女人叫其其格,农民与牧民都是依附水土而生活的,但是他们之间的差别却非常地大。
从外形上看,那对蒙古族夫妻平凡得近乎丑陋,草原的风沙和艰苦的生活让他们已经过早地苍老了:苏和据说曾经出过一次车祸,大脑受到损伤,一条腿也有些跛,他见到所有的人只会笑,他的妻子其其格骨瘦如柴,但她承担了大部分的外出放牧工作,她看自己喂养的那一群羊时眼神自然流露出温暖而慈爱的光芒,尤其是当她抱起一只小羊羔时,动作就像是一位母亲抱起自己的婴儿,也许只有纯正的牧民才能以这样的感觉对待牲畜。
由于语言不通,我没有了解他们的身世和来历,只知道他们来自锡林郭勒白旗草原,我猜测他们应该是失去了自己的牧场,被迫离开家园的,而他们显然没有能力走进都市,只能辗转到不是草原的地方继续寻找可以放牧的羊群,以此为生,尽管他们已经不穿着蒙古袍,尽管这些羊群不属于他们。
他们到羊场时带来了一只狗,那是一只性格极其暴烈的牧羊犬,是这个羊场里几条狗中最勇敢、最敬业的一只。我刚到羊场时,那只狗总用一种敌视的目光审视我,然后狂吠。当我和其它几只狗嬉戏时,它仍以一种冷静的眼神审视我。在夜间,空旷的山谷里总回荡着它的叫声。
在我到羊场一个多月以后,大量的羊已经通过我的联系找到了销路,苏和负责管理的那一群也有人来谈了,有一天,我又带来一位来看羊的贩子,从苏和的羊圈出来时途经他们居住的宿舍,我进去找水喝,在那个狭小的小屋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大眼睛、黑皮肤的漂亮的小姑娘,小姑娘正蹲在地上洗衣服,她用乌黑的大眼睛盯着我,整个原本阴暗的小屋明亮了许多,通过其其格不流利的汉语,我知道这是她们的小女儿,13岁,从锡林郭勒老家来的。
那几天我总看见到这个小姑娘和母亲一起出去放羊,她放羊时甩鞭子的动作是娴熟的,可以想象,她从小就生活在草原上、对放牧并不陌生。有一天,和羊场的一位牧工聊天,我不禁感叹说,苏和这一对丑陋的夫妻怎么能生出这么漂亮的女儿呢,那位牧工告诉我,苏和的大女儿去年来过,那个女孩更漂亮。
我不否认,听了那位牧工的话后,我心里生出了一丝期望,希望能见一下那位美丽的蒙古族少女,不久,我的这个愿望真的实现了。他们的大女儿,一个17岁的蒙古族少女真的来到了羊场。
一个清晨,我看到一个陌生的少女陪着其其格赶着一群羊走出营地,那肯定是他们的大女儿了,也是一双大眼睛,短发,但皮肤比妹妹要白了许多。
苏和夫妇负责的羊群被人买走了,没有羊群,她们的工作也就没有了。对这一户善良的牧民心中、隐隐地不舍。记得苏和全家离开前的傍晚,天空垂下艳丽的霞光,我踱到苏和的宿舍前,苏和一家四口正在宿舍前休息。父亲和大女儿静静地坐在一旁,其其格和小女儿正在逗那只牧羊犬,见我过来,苏和与其其格依然露出笑容,大女儿已经低下了头,小女儿将乌黑的目光转向了我。
“这狗叫什么名字”?我用笑容与他们打招呼。
“哥得儿”,两个女儿同时回答我。
“哥得儿是蒙语?是什么意思啊”?
“幸福的意思”。
她们的汉语发音里还有着蒙族的音调,声音是暖暖的,一如她们的父母看羊群的目光。
我真的很想在这样温暖的家的氛围里多停留一会,这是一个贫困的家庭,是一个带有太多不幸的家庭,然而它是那样祥和快乐,一种认命的快乐,一种无所求的快乐。但因为我的到来,他们局促了,在他们眼里,我是此地的领导,是一个已经剥夺了他们工作的人,但他们的话语和表情中没有怨恨,他们甚至没有怨恨的意识。
第二天早7时我起床,发现这一家人已经走了,带走了所有属于自己的东西,其它的牧工讲,他们一家凌晨四点就离开了,雇了一辆车,我知道从这里雇车回到遥远的锡林郭贝勒,至少得1000多元,是当时他们两个人整整一个月的工资,留下了空荡荡的宿舍和空荡荡的狗舍,那条勇敢的牧羊狗的吠声好象仍在耳边,但真的没有了。
这一家蒙古人走了,失去了这里的工作,我不知道他们还能到哪里去谋生,他们已经失去了自己的草原和羊群,只能依附于别人的羊群来求生,他们过着另一种“游牧”的生活。
而苏和的那两个美丽的女儿呢,她们美丽的青春将走向哪里,但只要他们全家在一起,还有那只叫“幸福”的狗,就一定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