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天，阴云压得沉闷，仿佛是浓得划不开的墨迹。漫长得像是没有尽头的冬日，连轻轻挠过脖颈的风都严寒刺骨，冷侵心脾。
谢恬呼了一口热气，将驼色围巾重新裹了两圈，往上扯了扯。她手腕上缠了耳机，抱着厚厚的一沓学习资料，而最上边的却是两张封面色彩诡丽的专辑。
正是两点一刻，签售会刚刚开始不久。偌大的场内人头攒动，耳畔人声嘈杂得令她不由得皱了一下眉，踮起脚望了望前边的队伍，还有二十几个才轮到她。
谢恬绝望地闭了闭眼。
鬼知道她为什么要答应林宁那厮来这个什么签售会，帮她搞两张她偶像的签名，排了三个小时了，这队伍还这么长，跟没动一样。
谢恬一抬头便能看见从天花板上一垂而下的竖幅，上边的男星微微抬起下颚，眼神微厉，这样拗着造型，看起来是有几分让小姑娘心动的痞酷。
但并不是谢恬的菜。
她兴致缺缺地垂下眼眸，在四周随便扫了两圈。
注意力忽地定格在不知什么时候排到她后边的一个男生身上，分明一分钟前她身后还是个小个子姐姐。
男生大概比她高了半个头，戴了个黑色口罩，脸被遮了大半，只露了一对潋滟漂亮的眼眸。他肤色很白，顶着一头奶奶灰的碎发站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他身后背着一把吉他，只塞了一边耳机，下颚一上一下地动了动，似乎是在跟着音乐打节拍。
认真点，还能听见少年的声音透过布料，又闷又低缓地传出几声哼哼，断断续续的，更像一支不成样的demo。
他似乎是听到副歌部分，声音仍然不大，吐字却稍微清晰了些。是一首英文歌。
谢恬竟莫名觉得有些好听，心里也是佩服他在这种吵得脑壳疼的场合里，居然还能听得下去歌。
谢恬想着，不自觉地戴起耳机，刚想点开音乐软件，微博便推送了一则新闻报道：“近日，一名提包的中年男子在天津犯下两起公共场合枪杀事件，现已逃向北……”
谢恬还未看完，就忽地被一股力道撞得踉跄地往前一步，耳机也撞落了。
她扭头一看，发现是个提着黑色大皮包的中年大叔挤进了她和那个少年之间，对上她的目光以后，对方似乎也不打算道歉，当没事人一样移开目光。
谢恬顿感有些火大，已经到嗓子眼的脏话还没骂出口，另一个声音倒是先响了起来：“喂。”
谢恬一听，下意识往后看了一眼，声音来源，正是刚刚那个哼着小曲儿的少年。
少年的声音即便隔着一层布料，也仍能听得出音色清冷干净，但语气倒是很不客气也很不耐烦，还颇有几分拽拽的劲头。
“你挤掉了我和我妹妹的队，大叔。”
谢恬眉一皱，默默思忖了一下，才明白少年嘴里说的妹妹是指她自己。
“啊，真不好意思，我赶时间啊。今天我女儿生日，我就想在她下午回来之前给她拿到这张专辑签名而已，第一次来这种场合，不是很懂规矩，对不起啊。能不能帮个忙，就让让我……”
被点名的中年人不好意思地挠着头解释，声音粗哑，口音听起来不像本地人，笑得倒挺憨厚。
但这谎实在编得太烂了。谢恬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谁他妈不赶时间，我妹妹还着急去补习班呢。谎都不会撒，你怕不是赶着去投胎，还是给你妈上坟？”
“不懂规矩？好好排队这个连我幼儿园的侄子都比你明白，你说你羞不羞？是不是该回娘胎重造一次？”
谢恬听得有些发怔，怎么这么漂亮的一男孩子，说出来的话这么气人呢。
接着她像意识到什么，慢慢回味过来，才知道这小子分明是自己被/插/了队不爽，所以就拿她当幌子。
于是，谢·幌子·恬冷下脸，默默地往旁边挪了挪步子，和少年拉开距离，一副“别乱讲啊，我可不认识你”的表情。
谁知少年正巧瞥见她退半步的动作，直接拨开了中间那个中年人，将谢恬往怀里一拉，手顺势往下，扣住了谢恬纤白的手腕。
一对明澈的眼眸直勾勾地对上中年人微浊的目光，似有几分暗藏的锋芒，姿态强硬得很。
被这般羞辱的中年人也理亏，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僵持片刻，周围排队的人群也纷纷好奇地看了过来，窃窃私语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面对少年过于自负的眼神和群众的舆论，那中年人像是丢不起这个脸似的，还是败下阵来，一声不吭地绕到队伍后面。
转身之前还深深地瞅了一眼全程没说过一句话的谢恬，那目光诡异得令谢恬有些不自在。
等谢恬再看向身后的少年时，他已经松了手，眼眸微微眯了眯，耳机还是塞了一边，注意到谢恬的目光以后，挑了挑眉也看了过来。
一时间，四目相对。
一个平淡无奇，冷如冰霜；一个捉摸不定，凉似秋水。
这在谢恬的印象里实在算不上是什么美好的邂逅，甚至只能说是相遇罢了。可多年以后回想起今天的翩翩少年，一个眼神她都觉得，要命。
谢恬也学着他挑挑眉，唇微抿。
“哥哥。”她这一声叫得很是清脆，紧跟着就将怀里一堆学习资料递到他面前，眼神颇有几分楚楚可人，声音也放柔下来，尾音稍稍拖长，似乎在撒娇：“重——”
这小妮子还朝他俏皮地眨了下眼。
在外人眼里，这只是十分平常的兄妹档。
少年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扬了扬眉，伸手接过谢恬手里的学习资料，只听他闷沉的声音又一次隔着布料传来，风轻云淡道：“成。”
谢恬这下满意了，心情稍愉快几分。她转过身去，活动活动有些酸痛的胳膊，而队伍也在向前移动。
谁知她还没挪动步子，队伍后边忽地响起一阵震天撼地的枪声，似要传彻云霄。
嘣嘣嘣——
紧接着是几近破音的尖叫声在大厅里此起彼伏，现场轰然乱成一片。
而传进谢恬耳里的，还有身后少年毫不犹豫骂出口的“操”，谢恬想起几分钟前看到的新闻，没由得背脊一僵。
队伍后边过于彪悍的喊叫将谢恬的注意力也拉了过去，她转头还没来得及看清是什么状况，她的手臂就被猛地一拽——那个少年拉着她绕过人群，跑向另一个出口。
另一个出口是通往地下停车场的，谢恬被他这么拉着下楼梯，上气不接下气，比八百米跑测试都要累，她腿软地顿下脚步：“不行了——”
少年也停了下来，手倒是没有放开，惯性地拉了她一下，谢恬脚底一滑，趔趄两步，直直撞进少年的胸膛。
少年倒是很自然地拖住她的肩，将她护住。
谢恬一抬头就和少年的眼神撞到一起，近距离对视，即便被口罩遮了半张脸，那对下垂眼就精致得让人忍不住感叹上帝偏心。
她站在台阶上还是比少年矮了一些，从她那个角度看过去，正巧能看见少年脖颈以下的大片肌肤。
他穿得很少，白皙的锁骨深深地往下陷了一块，这个年龄段的男孩还没完全长开，青涩坚韧，甚至带着些尖牙利爪。他身材很好，虽然不算太高，但该有的都有，不像班里那群瘦排骨。
谢恬竟有些看走神，少年瞧她目光所及之处，忍不住笑了，修长分明的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还打了个响指。
嗓音里含着戏谑的笑意：“看够了没？”
谢恬顿然回过神来，想起刚刚的失态，耳朵微红，猛地移开视线，和他拉开距离。
“这儿不见得安全，再跑两步？”他话音未落，从楼上又传来两声铿锵的枪响。
谢恬这才想起他们此时的处境，从兜里掏出手机，声音还有些喘：“先报警。”
“哟，你还挺无私啊。”
谢恬直接无视了少年调侃里的微嘲，打了报警电话，应试教育给了她良好的心理素质和应激反应，虽然头脑不太清醒，但还算冷静流畅地告诉他们这里的地址和简单述说了一下目前的情况。
一旁的少年盯着她佯装镇定的模样，顿感有些好笑。
挂了这通报警电话，仿佛支撑她站着的最后一丝力气都被抽空了一般，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想起刚刚那场景，心有余悸。
而楼上那个杀/人/犯也像成心吓她似的，又开了两枪。
谢恬身子也跟着抖了抖，若不是眼前这个少年，在上面被抓着抵着枪在腰间的人质怕就是她了，或者早就已经交代在那儿了。
想着，她又看向那个少年，一双桃花眼十分诚挚，语气也异常正经：“谢谢你，你真是我哥，我亲哥。”
少年被她这模样逗乐了，双眼弯成月牙：“我以为他撞你是想占你便宜，没想到竟然是要杀你灭口。”
“没办法，美人多灾。”谢恬也笑着自恋一番，顿了一下，语气里又多了几分感激：“这么说，你也挺无私啊。”
“嗯？不存在的。”少年不屑地挑了一下眉，“我从来不干英雄救美这蠢事，你看上面其他人我管她们了吗？”
说着，他目光悄然定在谢恬身上，眼里含着淡淡的笑：“可谁让你长得漂亮呢。”
“……”
传说中的你我之间本无缘分，全靠我颜值死撑？
操，这男生也是真他妈真实。
谢恬也笑弯了眼，跟他贫嘴：“那亲爱的英雄大人，我该怎么回报你的救命之恩呢？以身相许吗？”
“行呗，反正我也不吃亏。”
谢恬对答如流：“可是我觉得我亏了。”
“……”
两人一笑一闹地走出停车场，轻松得仿佛刚刚在枪杀现场的不是他们一样。
太阳终于从阴云里探出半个头来，但在冬日里的阳光也没有几丝温度，空气更是干冷。
走到岔路口，两人要去的地方是相反的方向，谢恬顿了脚步，朝他明媚一笑：“英雄，留个名？”
少年微愣，瞧她唇畔荡漾而开的笑，不自觉地也跟着扬起唇角。
“边伯贤。”
“谢恬。”
两人交换了姓名以后，又简单地闲聊两句，便分道扬镳，都没有要回头的意思。
至于联系方式，两个人都很默契地选择闭口不提，只当对方是平淡人生中的一个陌客。
可谁又知道未来的事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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