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伯贤其实早在进入江家前就见过江落了。
那时他还是个六年级的小学生。
由于营养不良,十三岁的边伯贤看着比四年级的孩子还要瘦弱。
他穿着干净的明显洗了很多次的白衬衫,过长
刘海遮住了眼,秀气得像个女孩。
那天正值江南梅雨时节,他因为没带伞一个人在放学路上的屋檐下躲雨。
看着路过去接放学孩子回家的家长,他流露出些许羡慕的神情。
然后低下头。
等雨停就好了。
他想。
约摸着过了半个小时,雨还是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昏黄的天空,生锈的自行车,雨滴砸落在泥泞的地上。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江落。
比他高了半个头,拿着花伞,扎了个马尾的小姑娘。
衣服别着的校徽上两个大字,江落。
市中心初中的学生。
她撑着伞,脸上是要哭不哭的的表情。
真丑。
边伯贤想。
江落“小朋友…”
江落“我送你回家吧。”
边伯贤“………”
当然是选择跟她走。
一路无话,就是旁边人的脸都快要皱成包子了。
边伯贤“你要哭就哭。”
边伯贤冷漠地说。
就是这么一句,打开了江落眼泪的阀门。
那天她在雨中抱着边伯贤哭了很久很久。
当然,是边伯贤拿的伞。
真是一点都不成熟。
江落“我妈…走了…”
边伯贤“…………”
那还真是遗憾。
江落抱着比她矮了半个头的边伯贤抽抽噎噎地说。
边伯贤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看她把鼻涕眼泪擦在他身上。
真脏。
他想。
后来的事记不清了,他只记得江落真的哭了很久,等回到家的时候,他拿伞的那边手臂都还是麻的。
他的家住在筒子楼里。
中间长长一条道,两边是住的房间。
半夜能听到邻居吵架声,开窗要被隔壁的油烟气呛到,甚至两栋楼的人从窗户里伸出手,都能碰到彼此。
他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
所谓的家在二楼的第三户。
他和母亲相依为命。
原本还有一个酒鬼父亲,嗜酒又嗜赌,在两年前的傍晚被他忍无可忍的母亲放了煤气毒死。
边母“你要是敢说出去!我俩都没好果子吃!”
带孝的女人凶狠地对他说。
他麻木地点点头,然后看着她在尸体前哭的真情切意。
哪有什么鬼神,最可怕的不过是人心。
十二岁的他想。
再后来他升了初中,凭着优异的成绩拿奖学金,一直念到了初二。
没有朋友,他也乐得孤独。
有一天回家,化了妆穿上精致裙子的女人告诉他,她要改嫁了。
她本就生得貌美,才会有边伯贤这幅好皮囊。
未婚先孕,如今也不过三十三出头,正是女人最妩媚的年纪。
当初也是哭着喊着死活要嫁给酒鬼,如今服丧不过两年,就要另嫁他人。
真是讽刺。
这爱情真是廉价又虚伪。
然后他跟着她进入了江家,遇到了江落。
他的名义上姐姐。
出落成少女模样的江落早已褪去儿时的稚嫩,那张清冷的脸带着对他与女人的厌恶。
想当初他未尝不抱着颗同情的心去看待死了母亲的江落,可现在…
他也成为了她痛苦的原因。
这又怨得了谁。
被保护在温室里的小姑娘哪知道什么手段,再怎么厌恶他,再怎么百般刁难,也只算的上是小打小闹。
在豪门,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才最可怕。
扮乖卖巧边伯贤倒也还拿手,至少相安无事地过了成年也是可以的。
错就错在那夜的瓢泼大雨。
大概,是劫数。
那夜本该万里无云,繁星点点。
可惜天公不作美,终是下起了雨。
边伯贤回到家的时候,十二点的钟声刚刚敲响,淅沥的雨淋湿了他的半边衣服。
打不开灯,约摸着是停电了。
昏暗中,隐隐约约能看有人蜷缩在沙发的一角。
黑发白裙,脸埋在膝盖上。
是江落。
该管吗?
原本应该装作没看见路过的。
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
啧,真是麻烦。
他踌躇着走过去,摇了摇她。
边伯贤“姐姐?”
江落抬起头,无声地呜咽。
她苍白着脸色,双颊因为埋在膝盖里太久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红,泪水把头发黏在她脸上,整个人异常狼狈。
就好像…回到了很久以前。
很久以前也有一个白面团子这么哭过,在他面前。
啊,今天是她妈的祭日。
窗外闪电打过,照映在江落蓄满泪水的眸子里。
边伯贤瞬间就明白了。
今夜的灿烂星光,不过是被收进了姐姐的眼睛里。
姐姐眼里,又何止有万千星辰。
仿佛是心弦被轻轻拨弄了几下,一种奇异的痒,在他的心尖蔓延开。
他一直是无欲无求,可却在那晚生了执念。
要是姐姐的眼里只有我就好了。
他这么想。
要姐姐只看着我。
那么骄傲的人,眼里只有我的话,该有多好。
从此以后,才是真正对那个哭着找妈妈的女孩上心。
她那一眼,是照进了他的心腹中。
什么四书五经,纲常伦理,全被这一眼搅得稀烂。
姐姐又如何?伦理又如何?
他恨不得从发丝到指尖,占有她的每一寸肌肤,爱她个十里扬州,灯火不休。
生了情意,自然是要不死不休。
要失去了执念的人怎么独活?
她死后,边伯贤也抑郁而终罢了。
许是执念太深,他没入轮回道,用看客的角度,看尽了世间的悲凉。
他明白的更多更透彻。
可是已经太晚了,不是吗?
很久很久以后,
某一天,边伯贤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不过是在桌上小睡了一会儿。
重新感受到阳光的温度,与自己的心跳。
微风拂过,仿佛之前的死亡不过是一场空梦。
他转过头,沙发上的女孩在打游戏。
微风吹起她的长发,露出那双在他心里描绘了无数次的眉眼。
他微怔。
似乎是察觉到了目光,女孩抬起头凶巴巴地朝他吼。
江落“看什么!”
真是生动。
边伯贤满足地勾起嘴角。
边伯贤“姐姐要不要喝西瓜汁?”
江落“不要!”
边伯贤“那冰可乐呢?”
江落“不要!”
边伯贤“那草莓汁呢?”
江落“哎呀你好烦!”
…………
桌上,放着边伯贤读到一半的书。
白底黑字,上面写着:
朱先生恰在那一刻瞧见了她的模样,转身就离开涝池上了官道。
对媒人说:“就是这个,八字不合也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