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头有些昏昏的,眼前的一切,却已不是九嵕山的血腥猎场。
这里有另一个我。
准确的说,是在看那个曾经的我。
这里,是十年前的秦王宫。
我还带着母亲做的珠花,和阿玥到处玩耍。
原来彼时父皇也很宠爱我的母亲,那时他一直让盖聂教导我的剑术。
我不过是庶出的公主,却能拜剑圣盖聂为师,宫里许多皇子公主都恨得牙痒痒。
然而我对舞刀弄剑一向不感兴趣。
多半是天蒙蒙亮的时候被母妃和阿玥拖起来扔到盖老头那去。
我瞧着那个还不情不愿,眼里一片迷糊的自己,竟有些怀念。
那时我有母亲,有父亲,有师父。
我知道星魂在对我施法,可我依然想在这多逗留一刻。
一刻就好。
盖老头是个奇怪的人。
我觉得他一点也不适合待在王宫里。
一个江湖人和这规矩甚多的深宫总是格格不入的。
“殿下今日又晚了。”
我哆哆嗦嗦地搓搓手,今日是冬至,阖宫饮宴,而我要起个大早,背着我的一把小破剑到这荒芜的孤山来。
我拱手行个礼,嘴里低低道,“今儿太冷了。”
我还是个八岁的孩子呢,这把剑实在有些笨重,尽管盖聂让我日日练臂力,对于我这小身板来说还是没什么起色。
我半歪着脑袋,盖聂久久都没有张口。
他背对着我,闷闷地不说话,我想,他肯定是生气了。
我见他一身单薄的白衣,瞧瞧自己的大氅,有些不好意思。
听说习武之人身上真气充沛,又有内力加持,盖聂是天下第一的剑客,不知道这样冷的天,他会不会也有想回屋里抱着汤婆子的冲动。
我尴尬地咳了一声,眼神飘到了他的长发上。
不知道是不是早上起来没照镜子,他的头发不像往常一样梳理地那般整齐,反而在冷风中有几分杂乱。
我才注意到,他今天有些不对劲。
我从袖口掏出一只发夹。
这是我前儿中秋时,和栎阳一起做的。
我抬起头,上前走了几步,拍拍他,“师父,这个给你。”
他挺直的脊背有些僵硬,我注意到他明显地颤了一下。
盖老头转过身,接过我递过去的发夹子。
那是个素色的蝴蝶结状的发夹。
“头发这么乱,一点也不好看。”我冲他顽皮一笑,“今天是冬至,师父要记得吃饺子喔!”
我转过身,一溜烟就跑出了山下这片干枯的竹林地。
盖老头破天荒地没有追出来把我带回去“好好教导”一番。
我瞧见他呆滞了一刻,收了剑,一步一步地在雪地里走。
后来我才知道,这一天,是他原本要回鬼谷的日子。
我还不太清楚鬼谷对他意味着什么。
他孤独的背影在漫天大雪里渐渐模糊。
我才想起,他也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少年而已,论年龄,和扶苏哥哥也差不了多少。
我在背地里唤他盖老头,也是因为他实在没有少年的意气风发。
可他平日里时时刻刻都像个经历了几十年风雨的沧桑老头一般,父皇倚重他,可他却并不接受封爵袭地,只是一直在这格格不入的宫中过了一年又一年。
这才是我认识他的第一年。
他过的高兴吗?
我不知道。
我知道我那时是很快乐的。
后来练剑的时候,他的头发倒是梳得齐整,不过,却从来没有戴过那个充满女儿家气息的蝴蝶结。
也是,那么傻里傻气的东西,我现在也不会用了。
我的眼里心里,那时都还是王孙公主平日所想的事。
吃喝玩乐,逍遥自在。
都是一样的。
直到那一日。
冬至过后,父皇出巡视察民情。
我也有了机会和盖老头一起出宫去。
印象里,那是我第一次出宫。
幼时顽劣的根骨改不了,我和阿玥在夜里误打误撞地跑进了一个城外的村庄。
我好奇地跑进了一座泥土砌的屋子里。
我只是想找个地方喝点热水罢了。
好不容易出一次宫,好好瞧一瞧外面的世界,对于我来说是期许了多年的梦。
然而这里和我幻想的并不一样。
我敲敲门。
有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开了门。
他很瘦,脸冻的通红。
我看见这满屋子的老弱病残。
妇孺抱着婴孩,老人靠着墙根,屋子里冷冷的。
婴儿不像十八弟出生时那样哭闹不休。
他安安静静的,妇人还呜呜地低声哭着。
这屋子里一片死寂,我这个不速之客简直出现的并不合时宜。
那县丞不是说百姓富足,安居乐业吗?
白天的时候,城镇里车水马龙,繁华盛世,一片祥和。
夜里,有吃不饱饭的贫民在看不见的角落里苟活着。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出来的。
我和阿玥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给了他们。
“师父,那县丞是个骗子。”我有些嘶哑道。
盖聂仿佛并不意外。
他早就知道了?
我呆呆地看着他。
“殿下。”
“嗯?”
“天下百姓,还有数以万计的人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过着这样的日子。”他半蹲下来,和我平视着。
我甚至能看见他眼里的自己。
我问,“父皇励精图治这么多年,也许以后他们就能过好日子了。”
彼时我还那般天真,不知百姓之苦日嚣尘上。
他淡淡一笑,摸了摸我的头,“是啊,也许吧。”
我看着曾经的自己。
心中五味杂陈。
我的父皇终究还只是个凡人。
如今的大秦,横征暴敛,强权压制。
我不是没听过那些官官相护,欺压百姓的败类之事。
可是天下之大,师父所想的那个理想国度,还是没有实现。
我现在有些明白他所说的话。
侠义,侠道,天下之道。
终究一场空。
一场大梦而已。
如今的他,又在哪里追求着自己的梦呢?
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