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嵕山
就在离咸阳不到五里之处,与皇宫隔鄢河相望,乃是皇族与公卿大臣狩猎和休息之地。。
大秦王族历来喜在冬日狩猎,这是皇族一年一度的盛事。
严冬凛冽,狩猎半月后,就要是新年了。
猎宫周遭已被御林军围的水泄不通,蒙恬带队的黄金火骑兵正在猎场演练。
马车循着前方带队士兵的路子,缓缓而行,我和阿玥待在车里休息。
真正的狩猎明日才开始,我并不喜欢那些祭祀的东西,所以赵高便要先去应付。
我和阿玥的马车等会儿才到。
前些日子在宫门口的事儿还历历在目,我这几日也没有休息好。
赵高的罗网和章邯的影密卫查了这么久,竟然一无所获。
一路颠簸,小白都累的靠着我睡去了。
恍然间一片吵吵嚷嚷的声音吵醒了我。
马车的帘子突然被掀开,一阵寒风钻进来,冻得我打了个冷战。
我揉揉惺忪的睡眼,抬眼便看见栎阳那张清丽明亮的脸。
“小六。”她掀起帘子,右手摸了摸我的头。
我被风吹清醒了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
栎阳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奇异的变化,她还是像往常一样,说话轻声细语的,面上也只是云淡风轻的一笑。
“之前你在宫门口的事儿,我听说了。”她温柔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比太阳还要暖一些。
“没事,你看,六剑奴这几天一直跟着我,不会有事的。”我指了指车窗外的靠右的角落,六剑奴奉命看着我,让我在安全感之余还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我向阿玥使了个眼色,她抱着小白便和我一块儿出了马车。
这里已经到了九嵕山的山下,积雪漫步在山的每一个角落,白茫茫的一片恍惚。
我这才发现栎阳今儿穿的很艳,和她清丽出尘的气质不太相符。
那一身明晃晃的红罗绸缎,便是西域的流光月。
一寸便值万金,不知这一身价值几何呢。
我这下才发觉有些不对劲。
她向来是不喜欢这些的。
平日里父皇赏赐的耳环珠宝,金银玉石,她从未戴过。
我抓起她的手,把她拉到一边,耳语道,“你……你没事吧,若是……”
我察觉到她手心有些微微出汗。
这大冬天的,我披着大氅都有些凉。
她却轻轻地打断了我的话。
栎阳背过身,嘴角微微抖动,声音很小。
“小六,你陪我去喝酒,好不好。”
她伪装的很好,如果不是我认识她这么多年,我会真的以为她一点事也没有。
她的神色很正常。
也很不正常。
气氛有些沉闷,我打趣道,“怎么突然想喝酒了,你想喝什么?我打发六剑奴去取。”
栎阳似乎憋着一口气,她尽力掩饰,却掩不住眼里的真实。
“我记得军营里冬天是惯会喝女儿红的,我让琉璃带来了。”
我冲阿玥喊道,“阿玥,你带着小白和阿九先去营帐那,我去和栎阳走走便回来。”
阿玥似乎很着急的样子,她刚要唠叨,便被我一串连珠炮给堵了回去。
我冲她眨眼睛,便是要她替我引开六剑奴那几个碍事儿又阴魂不散的家伙。
她好像很无奈地瞪了我一下,便去寻六剑奴了。
不知道阿玥会用什么办法?
我琢磨着,转身便扯起栎阳的袖子,打算寻个喝酒的好地方。
栎阳便指了指北边的小山。
那附近是皇家的林园,再往前走走便是雪顶竹苑,那里有小凉亭,还有竹林和池塘。
栎阳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
她只是安静地挽着我的手。
竹苑里的婢女已经摆好了暖炉和酒桌,看样子栎阳一早就准备抓我来喝酒,我估计她多半已经知晓了蒙恬的婚事。
我心里盘算着要怎么安慰她。
我盘膝而坐,伺候的人都自觉退了出去。
这园林的布局很有格调,翠色的竹林上还漫着浅浅的雪水,滴在石子路上,又落在在池塘里,泛起一圈圈涟漪。
栎阳没有坐在我对面,她拎起桌上的那坛子女儿红,一把便弹开了酒筛,眼瞅着就要灌进去。
我赶忙起身拉住她,“你做什么,喝酒也不是这样喝的。”
她冲我一笑,却没有停止手里的动作。
她不擅长喝酒,也不擅长说谎。
我察觉到她的瞳孔因为酒的辛辣而刺激地收缩着。
酒从她的嘴角一路流在脖颈上。
她涂着艳红艳红的胭脂,眼里是我能看见的悲伤。
“你知道,对吗?”
她轻轻甩开了我的手,停止了喝酒的动作。
我点点头。
“栎阳……”
“这小竹苑,是我母妃设计的。”栎阳有气无力地靠着桅杆,我以为她有些醉了,便扶住她的胳膊,哄着她道,“文姬娘娘眼光自然是好的。”
她白皙的脸庞上浮起一层红晕,“母妃还在的时候,便告诉我,这世上的人都靠不住。”
“就算身为皇室的公主,也还是要去寻自己的依仗。”
我有些诧异她突然说这些。
她从来不会和我说起文姬的事情。
阿玥跟我说过,文姬一直体弱多病,五年前就病故了。
她看着我的眼,忽然弯着眸子笑起来,声音轻渺,“从前,我一直很羡慕你,你知道么?”
我扶住她,落座时身子忽的一僵。
我可从来不记得自己是别羡慕的对象。
没有家世,没有相貌,没有权力。
也不受父皇喜爱。
我掩唇轻声道,“栎阳,你恐怕有些醉了。”
她瞧我的目光,像极了情窦初开的少女,眼里尽是柔情缱绻。
“至少有人护着你。”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而我,从未想过要去争抢,只想要蒙恬。”
“蒙恬。”
我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定定地与她对上眼。
“好多好多年了。”她移开视线,像是在自言自语,“那一年,我去向父皇请安……路上遇见他在御花园舞剑。”
“那是我见过最好的身法。”她轻笑起来,“比你那个剑圣师父还要好看。”
我微微一颤,“剑圣师父?”
那是谁?
我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栎阳又饮了一口,咂咂嘴,缓缓道,“我为他去拼命地学女红,学剑术,看兵书……就为了能和他有多些的话。”
我忽然觉得自己从未认识过栎阳。
她是我见过最孤傲清冷的女子。
身为公主的不得已和屈服,一刻也没有盖掉她的骄傲。
竟为了喜欢的人做这些事。
我想想便觉得不可思议。
“可他要娶那个民间的女子。”她眸中的温柔转瞬即逝,随即而来的是一阵黑暗阴沉,“一个落难的女子,不能给他任何朝中的助力。”
我回过神来,安慰她道,“感情这种事,我们没法掌控。”
她突然放声笑起来,淡漠地看着我,“你不明白……你不明白!”
“可子兮,你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去娶那个女人?我做不到!”她站起身,猛地将手里的酒杯砸烂。
“我做不到!”
她像是有些疯魔地站起来,我只觉得眼前的栎阳好陌生。
“那我们去求父皇,让他收回旨意……”我伸出手,想把她拉回来。
“没用的……”她喑哑着嗓子,呆滞地说道,“我真傻,父皇,他那样一个心里只有天下的人,怎么回顾及自己女儿的幸福呢?为了朝局稳固,为了平衡势力,他不会让蒙恬娶我!永远不会!”
她的声音渐渐高起来,眼里漫过掩饰不住的积怨。
“你还不清楚吗?”她走过来,抓住我的手,尖声道,“你不也是一样吗!”
我被她拽的摇摇晃晃的,刚刚的酒意还未完全消散开来,我被她看的心里发麻。
又很心疼。
“你别说了,栎阳,我们去休息,好吗?”我尝试着让她安静下来,我没想到栎阳爱蒙恬到这样的地步,我怕再这样下去,她会变得不正常。
但是,或许,让她发泄完会更好一些?
我迷茫地看着她,不明白她话中之意。
她的眼底掠过一丝悚然,“你的甘罗,就那样死了,你到现在都想不起来?”
她目光凌厉地抓住我的双肩,“父皇他就是要拆散我们!他就是喜欢做这样的事,他自己不幸福,也要所有人陪他一起!”
我感到自己的心在不自觉地一突突地跳,她拽着我,眼中充满着恨意,这身装扮让我在一瞬间甚至以为她变成了厉鬼。
“甘罗。”我默念着这个名字。
“我们都不过是被禁锢在深宫里的鸟,一辈子都只能这样躲避着,掩藏着,连哭都只能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就因为我们是大秦的公主!”
栎阳的声音那样尖锐,她仿佛是要把这么多年的话都说出来,我愣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
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都一样。
甘罗……
甘罗?
我反过来按住她颤抖的双臂,“你说什么?什么甘罗?”
她的嘴角竟然微微上扬,眸光微闪,接着便阴沉地逼视着我。
“看来你真的不记得了。”她似乎是不愿意再去继续诉说,便挣脱了我的手,颤声道,“不记得也好,子兮,你总归比我好,至少,赵高是真心待你。”
她垂下眼眸,仿佛方才的疯魔和憎恨都瞬间消融,她的眸光已经平静如水,只剩下眼角因激动残存的狰狞。
她慢慢地靠过来,抱住我,我感到她的泪开始一点点落在我的大氅上,渐渐的有呜咽的声音。
栎阳的话还萦绕在我耳边,我想,也许她刚才是太久没有发泄,她也许在胡言乱语。
我根本不认识甘罗。
也不记得自己学过什么剑术。
我把她抱得更紧,抚摸着她的发间,感受着她的悲切。
日过正午,可阳光却早已隐藏在乌云之中。
我瞥到那暗沉的天折射着压抑又无力的光线,像海啸吞没前的滔天巨浪,无声地淹没着我和栎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