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长沙其实是很混乱的,新旧政党,军阀行会,处处都是纠纷,日日都在抢夺。延续了几千年的旧秩序轰然倒塌,新的却仿佛还没能建立起来,人人都成了刘沛李闯,要在这新的秩序建成之前闯出自己的一翻功业来。
人间是乱象纷扰的人间,烟火是染了血色的烟火,只是这些却仿佛都与十五岁的锦瑟没什么关系,张府像是乱世之中的一隅桃源,高高的院墙挡住了外边的滔天洪水,她住在里边平静又安闲。
在张府最初的日子是水一样的静,日子一天一天的往前走,每一日都是一般空荡的闲。她就像是生长在庭院角落里的一株马兰草,生活在世间一隅,却又仿佛与世隔绝,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她住在张府,无名无份,不尴不尬,张启山是她同这座深宅大院唯一的联系,若是说最初她对他的讨好仅仅是出于一种感激又惶恐的心理,后来慢慢的,倒变成了一种能让她的心安定下来的自我慰籍。她珍惜着每一个能为他做一丁点事情的机会,然而他实在是太忙,她被允许做的事情又实在太少,于是她的生活就充斥着一个“等”字,每天从早上起就巴望着他赶快回府,然后在他回来后恨不得他一天喝上十来壶茶水,再吃上五六次宵夜。
毕竟张启山其人不知道有什么古怪的毛病,他将她带回来,却只将她当成个娇客好好养着,既不动她也不使唤她,一派无念无望无欲无求的模样,就连沏茶和端宵夜两样都是她自己住着不安心后费了好大力气主动争取过来的。
住的久了,也有人愿意同她说一说话,张启山虽然没给她定下过什么名分,对她却也还算关照,张府上下因着他的态度就对她俱都存了几分客气。管家的妻子李婶偶尔会在闲暇之时带着小女儿过来陪她一同做做针线,简单的聊上几句,没什么特定的主题和目的,只作为一种体贴,帮她打发一下无事可做的漫漫时光。
这样的闲谈倒也让她略微知道了一些府内外的琐事,虽都是零零散散东扯西拽来的,也让她不至于完全成为一个睁眼睛的瞎子,有耳朵的聋子。后来有一日,有意无意的,说话间便提到了她当初进府的缘由。
关于锦瑟是怎么被送给张启山的这件事,她自己是知道一点的,无外乎湘军司令要拉拢手下新贵,便从百雨金买了个美人当彩头,原本定的是那阵风头极盛的花国魁首锦屏姑娘,却不想她突然害了急症,秦妈妈不想失了这单大买卖,就把还没到见客的年纪的她拽了出来顶了锦屏的缺。她知道的这些,无外乎就是关乎于她自身狭隘短视的这一丁点,倒是不如旁人对这事情的前因后果看的明白。
吴司令的这一出赠美人也不是白赠的,原是为自己的爱子之前做的错事做出的一番描补。那位吴公子年纪轻轻,才干如何不知道,眼界与格局却委实不太阔气。之前趁着张启山去湘西平乱的空子,设法谋夺了他的一批军火,本来是打着暗中行事让张启山不得不吃了这个哑巴亏的主意,却不想还是让他看出了端倪,抓住了马脚。一营人的军备不是个小数目,更何况还是用了这么个不光彩的手段,眼看城中风声渐起,吴公子就要名声扫地,吴司令不得不出手将事情平息下来。
几番周旋来往,吴司令是打定主意要将事情抹的静水无波,风过无痕。那五车已经入了吴家仓库的军火不必再提,只当是从未有过,吴家硬是将此事真当作了个无伤大雅的误会来处理,酒桌上几句说笑,再填上一个随意从花楼买过来的女人,便要将这一篇应付过去。
五车军火,几番折腾,最后却只得了一个她算是弥补,锦瑟自己都为张启山亏得慌。
得知了这一番缘由之后的她心中愈发的惶惶,虽然知道这一番故事走向如何其实与她并不太相干,但仍有一股子莫名的羞愧不安紧紧的笼罩在心头,既愧疚于自己不能忽然学会了点石成金的伎俩变出几大箱金子抵了他无辜失掉的那几车军火,又愧疚于自己不但本身价值抵不上那几车军火还要继续住在他家吃他的用他的让他原本用来买军火的钱还要分出一笔来养她。
身上轻薄柔软的绫罗成了火引,手里色碧汤清的香茗成了柴禾,桌上日日不断时常换新的点心蜜饯成了助燃的风烟阵阵,直让这一股名叫愧疚羞耻的火烧的她坐立难安。
于是这一日的张启山便感觉到他家中的这位锦瑟姑娘今天似乎别样的殷勤。若说她平时跟在他身边端茶倒水的时候是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懂事乖巧,今天便是过分的殷切热情。
给他倒个茶恨不得直接端着杯子喂到他嘴里,宵夜折腾出了有小半桌子还样样有些滋补的名堂,就连他看个书她也要跃跃欲试的帮忙翻页,写个字她也要殷勤的帮他铺纸拧笔盖,直把他照顾的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晚年。
他委实有些撑不住她这过度的热情。
小姑娘的一双猫儿眼清透莹润,却总是躲躲闪闪的不敢正面瞧他,就算偶尔不小心与他视线对上,也会立马慌乱的迅速移开目光。她平时有些怕他,无论他说什么,赶她却也不走,非要凑在他身边给他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