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榆阳市,飞鸟迁移至南方过冬,霓虹灯下的马路牙子上除了声色鼎沸的车流就只有草坪里依稀几只孤独的野狗。
傍晚,钟矅顶着一脑门网吧激战后未褪尽的薄汗,鬼鬼祟祟溜进家门时,突然发现客厅里的氛围有些微妙。
发型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端坐在沙发中央,面色一如既往的臭,但其中像是隐藏了惊涛骇浪,又夹杂着些许隐忍。
“又回来这么晚,这次是什么理由?”
钟振康磨着后槽牙问道。
对于这个不学无术、整日沉迷游戏的儿子,除了揍和骂,他无能为力。
钟矅太阳穴突突直跳,想到又要聆听老钟冗长无趣的教诲,说不定还要迎来一顿饱满的鸡毛掸子,不耐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问你话呢!怎么没声儿了?”
钟振康忽的拔高声调,震得钟矅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脱下书包不情不愿的解释道。
“邵南叫我去打会游戏。”
“打会?起码打了几个小时吧!上次请家长到现在才消停几天啊?怎么又重操旧业了!你是不是想气死我啊,兔崽子……”
钟振康“唰”的起身,四处寻找着鸡毛掸子的踪影,钟矅也不傻,二话不说迈开腿,趁着这点难能可贵的间隙逃之夭夭…
房门外传来钟振康喘着粗气、怒气冲天的声音。
“臭小子!别让我抓住你!抓住你就死定了!你看看,谁家孩子像你这样叛逆的!”
钟矅不以为然的把书包甩进沙发,娴熟地打开电脑,进入习以为常的游戏界面。
本以为老钟差不多嘚嘚两句就走了,哪知他还在门口不依不饶。
“臭小子,明天我去清江市接你妹妹,你在学校给我老实点,不要又惹什么幺蛾子!不然我饶不了你!”
钟矅把控键盘的手滞了一下,摸不着头脑地望向门口的位置。
奇怪,家里只有俩男人哪来的什么妹妹?除非老钟在外面找女人生了个爱情结晶……
靠!怪不得他最近总是不着家!还满嘴跑火车说公司正值什么跨年购物节特别忙,原来都特么是骗人的!
现在连孩子都生出来了,这是逼着自己给他们一家三口挪地儿吗?!
钟矅一把掀翻了键盘,又狠狠踢了一脚明显有几处疤痕的书柜。
只可惜这点声响在装修隔音效果极好的房子里是没有丝毫影响力的,不然钟振康绝不会纵容他如此破坏家具,一定会进来说教的。
他是个老迂腐鬼!
钟矅越想越不爽,凭什么妈妈不在了他还能在外面胡吃海喝地找女人!
这不公平!他钟振康可以有两个孩子,但自己只能有一个爸爸!这钟家以后还能待吗?
愤怒与绝望交加,钟矅掐断网线,把那边苦苦等待他上线的邵南抛之脑后,跃身弹上大床,翻来覆去的打起滚来,满脑子都是自己以后被无情驱赶出家门的凄惨场面。
“要不干脆离家出走吧!反正以后也没希望了,老钟本来就看我不顺眼…”
钟矅喃喃自语着,却不知不觉陷入了沉沉的睡眠。
大概是在网吧玩得太疯,体力消耗有点大…所以身子一挨到床就有点着迷…
所以离家出走的事明天再议…
翌日,钟振康走得很早,从榆阳市到清江走高速最快也要三个小时车程,而他想尽早把封月接回家。
封月,并非他和别的女人诞下的亲生女儿,而是他彼时战友封东强膝下唯一的孩子,之所以过继到钟家,其中的渊源便说来话长。
当年封东强和妻子林泉在榆阳市结婚,婚后不久诞生了小封月,后来因工作调动他们带着正读小学的封月迁到清江市落户,可好景不长,夫妻俩双双查出癌症晚期,不忍封月变成孤儿的封东强便私下联系了昔日战友钟振康,希望他可以在自己去世后收养封月。
清江市世纪中学初二部,封东强和封月坐在年级主任办公室里等待钟振康的到来。
就在刚刚,封东强为女儿做了人生中最后一件事——调出她的学籍,移交给钟振康,让他带回榆阳给封月办转学时用。
封月扎着两个羊角辫,绑的皮筋还是林泉给她挑的粉红色小猪的款式。
此刻她正倚着封东强的臂膀无聊的抠着指甲盖,忽的抬起头眨巴着大眼睛,略带困惑地问道。
“爸爸,我一定要回榆阳读书吗?”
“是呀,榆阳一中的教学条件好,你在那里可以学到更多的知识。”
因为肺部被凶恶的癌细胞围绕着,封东强说一句话要费两倍的力气,可他还是拼命压抑着身体的不适,努力安慰女儿的不安。
“那爸爸妈妈,你们以后要经常来看我。”
封月不满的嘟着嘴,闷闷不乐的把头扭到一边了。
也正是这个动作,让她避开了封东强脸上浮现的悲戚。
教务主任是为数不多知道内情的人,此时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帮得上这个坚强的父亲,只有在洗手间的角落里一根接着一根的吸烟。
尽管学校到处贴着禁烟的标志。
不到正午,钟振康终于把车开进了清江一中的地下车库。
刚一进门,封月就惊喜的扑上来叫道。
“钟叔叔,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小月亮…”
原来爸爸口中的钟叔叔是钟矅哥哥的爸爸啊,她记得,清楚的记得,小时候发最多压岁钱给她的钟叔叔!
“当然记得,小月亮都长大了啊,叔叔看看多高了!”
钟振康把封月揽进怀里,亲昵的揉着她的小脑袋,可望向封东强的眼神却充满了沉重。
曾经军营里一起负重跑的伙伴,如今却被无情的病魔折磨得满身疮痍。
涌动着悲伤气息的办公室里,只有不知情的封月沉浸在相逢的喜悦中,没有人忍心告诉她实情,宁愿她享受着这维持不久的幸福。
拿好学籍,转校手续上盖好章,转眼间两个小时的时间过去,钟振康要带着封月离开了。
因为封东强离开医院的时间已经到达极限了。
医生出于不愿看到他病情恶化的考虑,是不允许他擅自停药出院活动的,可是哪个父亲能真正的把孩子放手给别人呢?哪怕那个人是他最信任的朋友。
不止他舍不得,ICU里的林泉更舍不得。可她已经丧失了意识,连见女儿最后一眼的机会都没有了,又能怎么办呢?
这段日子他们已经麻烦遍了所有熟悉的、不熟悉的亲朋好友,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这些舍不得的东西,大概也该当断即断了吧!
扒着车窗,封月依依不舍地摆手跟封东强道别。
“爸爸再见,你和妈妈要好好吃饭噢!工作不忙的话记得来看我!”
“好,爸爸记住了。”
封东强欣然笑着应允。
可他心里很清楚,此去一别,再无归期。
就像转瞬即逝的流星雨,绚烂过便是永久的沉寂。
他甚至不敢奢望别的,只希望唯一的女儿能在钟家幸福快乐地活下去。
载有封月和钟振康的白色轿车朝着医院的反方向疾驰而去。
路边遥望着早已看不见影子的空旷,封东强终于能如愿以偿的闭上眼睛了。
他太累了,林泉也太累了。
该歇歇了。
男人倒下的那一刻,医院ICU某张病床上的心电监护仪也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