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月前的私炮坊一案事发,梁帝大怒,太子因此受罚被禁足东宫。在他远离朝堂的日子,按捺不住野心贪欲的幕后之人誉王,开始变得一场勤恳,每日早朝都能后看到他的身影,听到他与大臣们谈论国政的声音。
云莫离和梅长苏正愁该怎么令梁帝对誉王产生芥蒂之心,誉王的这一做法,正好遂了他们的心愿。放下,他们便秘密找来江左盟隐藏在金陵中的下属,将誉王将会成为太子的传言,传进了朝中大臣耳中。梁帝生性多疑,若是让他知道了,定会对誉王心生不满,毕竟,众多儿子当中他最爱的还是太子。
转眼到了四月。
经过四个月的修养救治,身中数刀的阿英也已痊愈,为了保护她不被隐藏在苏府附近的卓家人灭口,云莫离不再让阿英出去行动,将她以苏府婢女的身份,留在了苏宅之中。
表面上的日子,再次归于平淡安逸。
但他们都知道,四月注定是个多事之月,因为金陵城有名的“两姓之子”,萧景睿的生日马上就来了。
这日,云莫离来了兴致,带上佘月出府为萧景睿置办生辰礼物,谁知刚跨出苏宅大门,就迎面遇到了梁帝身边的婢女,说是梁帝要见云莫离。
从云莫离来到金陵,已整整七个月。这七个月梁帝主动唤她入宫的次数总共加起来也不到二十次,若不是因为她身体欠安,梁帝特允了她每隔几日去太医院医治,恐怕她连宫都入不了,更别提找机会趁萧景琰不在时,同静妃闲聊了。
虽然不知道了梁帝此次唤她出于何因,云莫离还是高高兴兴的进了宫。
“哦,莫离来了……”梁帝虎目暗沉,有种说不出来的疲惫,“你来的正好,陪朕下盘棋吧。”
“是!”云莫离起身,等高湛命太监们布好棋盘放好棋子盒,扶着梁帝坐到了榻上。
看的出梁帝今儿有些心不在焉,连下了两局竟都败给了云莫离,到第三局开始的时候,一直静静地呆在一旁的高湛,冲云莫离使了个眼色。
云莫离会意的点了点头,开口试探的问道:“陛下可是有心事?义父在世的时候常说凡事不能憋在心里,陛下不妨说来听听,这样心里也舒坦点……陛下大可放心,莫离是不会说出去的。”
梁帝眯了眯眼,执起一子落下,开始了新一局厮杀:“莫离啊,就近来朝堂有关景桓这孩子流言一事,你怎么看?”
云莫离表情微滞,佯装惶恐。梁帝抬头看了他一眼,无奈的摆摆手:“你只管说便是,朕不会怪你。”
云莫离勾了勾嘴唇,一边同梁帝下着棋,一边缓缓说道:“莫离和誉王殿下虽说接触不多,到莫离看的出,他的确是个很有能力的亲王,只是,身在帝王家,心性难免会因着外界种种,不复当初,若陛下能加以引导,或许他又能变成幼年时承欢膝下的好儿子……当然,这只是莫离个人看法,誉王殿下是陛下的儿子,相信没有人能比陛下更了解他。”
字字句句直指要害,若换作平常,梁帝肯定会在听完后大发雷霆之怒。但今天不同,不仅是因为之前他就已对誉王心生惋惜,更因为讲话的人是云莫离。
他相信云家的忠心。
“都说龙生九子各有千秋,为何朕的这几个儿子,没有一个让朕省心的。”
“人无完人,事无完事,若是皇子们真的完美无缺,到那时,陛下才真该担心了。”
听着好似不经意的一句安慰,却令梁帝心头一怔。回忆当年,不就是因为祈王太过完美,完美到直接威胁到了他的皇位,所以,他才在谢玉和夏江高密之后,毫不留情的灭了祈王全府。
看着梁帝明显失了色的龙颜,服侍了他多年的太监总管高湛,登时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抑制着微微发抖的心头,偷偷瞄了眼与梁帝对坐的云莫离,却见她竟好似没事人一般,悠哉的拿着棋子,思索下一步该怎么走。
感觉到有人在盯着自己,云莫离微笑抬头,对上了高湛意味深长的眸子。
高湛,一个察言观色厉害的都快成精的老太监,也是在这金陵城中,将事物看的最透彻的人。
云莫离朝微微一笑,回头继续下着棋。
“陛下,该你了。”
梁帝被唤回了心神,他叹了口气,全身心的投入到了棋盘厮杀当中。
一局完,梁帝赢了。
“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
“是!”云莫离点点头,行礼告退。
待云莫离走远了,梁帝随手将已成定局的棋盘打乱:“高湛,陪朕去御花园走走吧。”说完,也起身朝着殿外走去。
芷萝宫中。
端坐在软榻上绣着香囊的静妃,一心二用,是不是抬头满面柔和的看一眼旁边吃着榛子酥的萧景琰,
“母妃看我做何?莫不是儿臣脸上沾了什么?”萧景琰说完,又扯了扯身上的衣服,“今儿这屋子怎这般热?”
静妃笑着摇摇头,掏出手帕为儿子擦掉额头的薄汗,柔声道:“芷萝宫里本就阴冷,再加上这几日天总是阴晴不定,我便叫青尧她们点了火盆,驱驱寒气。”
其实,是为了林曦。今儿是初六,是林曦可以进宫的日子,静妃知道她畏冷的厉害,于是先用火盆将屋子里的寒气祛除。
“原来如此。”萧景琰并没有察觉到什么,继续笑道,“对了母妃,我听青尧说,你常同云姑娘一起闲聊。”
“是啊。”静妃秋水般澄澈的眸子微微荡了荡,语气温润,“这位云姑娘,与我甚是投缘,而且她和苏先生舍了誉王和太子这两条捷径,选择帮你。无论将来结果如何,这份情义你我母子都当记在心里。”
萧景琰虽看起来是在静静听着,但心里早已疑云密布,他蹙了蹙眉,不解的问:“母妃,这些话儿臣每次来的时候,您都叮嘱过我。更每次都交代我定要善待云姑娘,母妃与她真的只是投缘那么简单吗?”
在萧景琰的印象里,静妃从未将一句话叮嘱过三遍以上。
“是吗?”静妃愣了愣,笑道,“我就是对莫离这孩子喜欢的很,瞧见她,总感觉像是瞧见小曦。”边说边垂下了眸子。
母妃如此,他有何尝不是。从云莫离初次到靖王府拜访后,再与她接触时,他总感觉在云莫离的身上,有种没来由的熟悉感。
就好像,他与她是分别很久后终于重逢的朋友。但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他让列战英打听过,云莫离自幼生于江州月影阁,根本从未来过金陵城。
所以说,这一切不过是他的错觉。
至于为何会有这种错觉,想来许是她和林曦一样,都喜欢在午后晒太阳,闻鲜花。
可是,她终究只是云莫离,而不是那个占据他整颗真心的林曦。
萧景琰惆绪上头,叹了息道:“母妃的意思我明白,我定会喊声对待苏先生和云姑娘,争取早日为赤焰军,皇长兄,小殊他们洗刷冤屈。”
“好孩子。”静妃欣慰一笑,“时候不早了,明日你还要离京,早些回去休息吧。”
萧景琰点点头,起身行礼告辞,不过刚刚转身走了几步,又被静妃叫住了。
“母妃还有什么未嘱咐的吗?”
“景琰,南楚要带公主来我金陵议和下嫁一事关系重大,一定要去与苏先生商量一下,让他为你出挡灾对策。还有……能否抽出几个亲兵,去趟东海,帮我寻一味冰续草。”原以为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原来是寻草药,萧景琰想都没想,便答应了。
……
“飞流?”
“飞流听不到!”
“飞流?”
“飞流不在!”
走到门口,听到屋外梅长苏和飞流的对话,由于久病精神不振和心事繁重的云莫离,难得的眉眼具笑。
她看了眼正靠着柱子画圈圈的飞流,有些哭笑不得的问一旁同样满脸无奈的梅长苏:“哥,飞流又怎么了?”
“生气呢。”梅长苏放下茶杯,将盖在腿上的薄毯为云莫离披上,笑说:“他向我要和你的袖指玉笛一模一样的笛子,我说我没有,他就生气了。”
袖指玉笛于云莫离来说,是很重要的物件。它不仅是云莫离作为林曦时,除却萧景琰的勾玉外,收到的最“贵重”的礼物,还是她和哥哥的救命符。回忆当初,若不是因为她晕倒后不小心露出了袖指玉笛,恐怕林曦和林殊早已命丧归西,哪还有如今的梅长苏和云莫离。
重要归重要,但一看到飞流这孩子满脸委屈的样子,云莫离还是心软了。她无奈的笑了笑,走到飞流身边,试探的问:“是不是飞流拿到玉笛,就不生苏哥哥的气了?”
听懂了云莫离话中意思,飞流停下手中动作,抬起头,用他那水汪汪的眼神看了看后,重重的点点头:“拿到,不气!”
小孩子果然是小孩子,云莫离摸了摸飞流的头发,微笑说:“笛子就在离姐姐床头的柜子里,飞流自己去拿,记住,不许将姐姐柜子里的东西翻乱。”
“恩。”
飞流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惹得云莫离忍不住伸手去掐他的脸蛋。不过还未碰到,他已使轻功旋身飞向云莫离的房间。
“佘月呢?”
云莫离装作没有听到,笑着接过他递来的茶水,闻了闻,秀眉蹙到了一起,“哥,你泡茶的手艺退步了。”
“你别岔开话题。”梅长苏夺过杯子,没好气的说,“小曦,说实话,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能有什么事?”
“你的身体。”
话一出,云莫离的胳膊募地一滞,似是意识到了什么,她缓缓抬头,果真对上了自家哥哥怒气冲冲的眸子。再看一旁的桌子上,赫然是她与蔺晨飞鸽相传的密信:“你,知道了?”
此刻的梅长苏,宛若一块千年寒冰,冷冽的气息令人望之畏惧。
“如果我不是发现佘月和阿英常常外出采药,如果我没有拦截蔺晨送来的书信,如果我没有去问卫峥大哥……如果,今日不开口相问,你,是不是打算到死也瞒着我?”
“哥……”云莫离低低叫了一声。
“别喊我哥。”梅长苏眼眶发红,“待景睿生辰一过,我就让人送你回廊州。剩下的事全都交由我来做,皇上那儿也自会解释清楚。”
“我不回去。”
当初从开始布局,到借机来金陵平冤。她和梅长苏就已说好一块担负,可来了金陵之后,梅长苏却一直不让她过多插手,她明白,哥哥是不想让她深入这趟浑水,他要为她和萧景琰日后能够执手一生留有转寰余地。
可是,梅长苏忘了,林曦已不是林曦,她是云莫离,是月影阁的阁主。
这一头的凉亭中兄妹怒目而立,而另一头密室里的萧景琰和飞流却是面面相觑。
方才飞流找到袖指玉笛后,还没来得及吹玩,就听到了隔壁书房传来阵阵铃铛声。他看了眼凉亭中的梅长苏和云莫离,又为难的看了看手中笛子。最后还是决定不去打扰他们,而牺牲自己的玩耍时间,前去按照梅长苏的方法,打开了隐藏在书架背后的密室通道。
萧景琰紧盯着飞流手里的玉笛,声音颤抖:“你的玉笛哪来的?”
飞流以为他要抢,像护幼崽的老虎般目光冷冽:“不给!”
萧景琰深意口气,让自己心平气和下来后,一字一顿:“飞流,告诉我,你手里的玉笛是谁给你的?”
见他的口气明显温和了许多,飞流这才收起了对萧景琰的讨厌,他瘪瘪嘴,不耐烦的答道:“离姐姐!”
“云莫离?”
“恩!”
萧景琰心头一怔,别人或许不认得这个玉笛,但他认得,即便过去了将近十三年,他依旧记得此物是林曦的。当年他从东海回来,除了一座孤坟,除了一方牌位,除了“平安喜乐,愿君安康”的玉佩,除了那满园花束,林曦什么都没给他留下,十三年的孤灯相伴,十三年的内疚自逐。若是重新给他一次选择,十三年前,他宁愿忤了皇上的圣旨,也要带着林曦远离一切。
趁着他失神的空挡,飞流一个转身,逃似的奔出了密室。见他走了,萧景琰也顾不得不能轻易进入苏宅的规矩,跟着他也走了出去。
“你忘了蔺晨给你的劝告吗?”
“我记得。”
“既然记得,为什么不遵照他的嘱咐,如果早知道你这般作贱自己,我宁愿……”
梅长苏的话还未说完,就被飞流的一声苏哥哥和离姐姐打断了,两人闻声望去,却在看清飞流身旁的那人时,皆是一愣。
“……靖王,殿下!”
他到底来了多久?可否听到什么?云莫离和梅长苏面面相觑良久,抑制住内心慌乱,上前行礼。
“苏先生和云姑娘方才在吵什么?”
“没什么。”云莫离一笑,神色如常,“不过是兄妹之间的小吵小闹。”说完,又对梅长苏说,“晏大夫的药熬好了,我去喝药。”
“去吧。”梅长苏点头。
“等等!”萧景琰叫住了她,“我有一事,要问姑娘。”
有意远离了梅长苏和飞流后,萧景琰才问道:“云姑娘,你可认识什么人?”
先前所舍弃了的念头再次涌上心间,萧景琰静静的盯着云莫离那张比烈日下湖面还要平静的脸,他在等待答案,等待一个令人诧异的答案。
知他如她,云莫离怎会不知萧景琰此时此刻在想着什么。她本是慌乱无措的,但当听到萧景琰的问题时,她放心了,因为她知道他并未听全自己与梅长苏的对话,也就是说他们并未暴露身份。
“月影阁眼线遍布天下,不知殿下问的是谁?”
“本王已故的妻子……林曦!”
云莫离低下了头,掩在袖中的手紧紧握了起来,沉默了半晌后,又缓缓放开:“殿下真会说笑,莫离以前从未来过金陵,怎会有幸得见明曦郡主。”
萧景琰竭力抑制着情绪,指着飞流问:“好,既然不曾见过,那……这支笛子从何而来?”
招手唤来飞流,云莫离将笛子拿了过来,仔细看了看后,微笑道:“哦,一个朋友送的。”
萧景琰全身一震,脸色瞬间变得比远处凉亭中的梅长苏还要白:“什么朋友?”
“琅琊阁少阁主。”
“姓甚名谁?”
轻吸口气,淡淡说道:“蔺晨!”
“云姑娘,怎会认识他?”
面对他的打破砂锅问到底,云莫离心里既无奈又心痛。此时此刻的萧景琰,就如多月前的霓凰,即便面目全非,即便死不承认,但只要灵魂未散,情义未变,他便能感觉到,她就是她。
然而现实永远比美梦残酷,就让林曦永远保持他记忆中的模样吧,现在,她只能是云莫离,不止是在这条夺嫡之路上,或许,永远都是,直到死去。
“蔺晨他……”云莫离眸色一变,流转出女儿家的娇羞,“实不相瞒,蔺晨是我的心上人。莫离是何种身份,殿下也知道,琅琊阁和月影阁若是牵上关系,陛下肯定会下令除了月影阁,为了护得两方安全,我和蔺晨只能将此事隐瞒。……至于这笛子,是琅琊阁特有的冰玉所制,原有三支,一支在在琅琊阁宝库,一支在我手里,还有一支被蔺晨送给了他的一位救命恩人。”
沉默了一会,云莫离又说:“事到如今,我也不瞒着殿下了,您不是一直不明白我明明是陛下的亲信,为何会同哥哥一样帮你吗?……明曦郡主是蔺晨的救命恩人,我助你,其实是替蔺晨还当年之恩……我的药好了,殿下若没有事,我先告退。”说完,带着飞流转身去了药房。
对于云莫离的解释,萧景琰从始至终保持着怀疑。待她离开,他又走向了梅长苏,想向他求证玉笛的由来。
“送莫离笛子的人,名叫蔺晨,是她的心上人。”
短短一句话,幻灭了萧景琰所有的猜测。疯了,他真的疯了,竟然会将云莫离与林曦联系到一起。萧景琰苦笑一声,自嘲的摇摇头。
其实,他不知道,入金陵之前,云莫离就已做好了应对萧景琰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