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style="line-height:25.2px"> 36
入目的房屋倒是古朴雅致,可明显差别于神界装扮的布置显然昭示着此处乃是异地。
难以想象,因身子不适而晕倒的她居然被一个小千岁还未长成的孩子带到了幽冥魔界,南天门的守卫也不拦着。
且她的身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何时孱弱到动不动就会晕的地步,加之眼下身处魔域,竟觉得缕缕魔气闷得她实在喘不过气来,气息翻腾欲呕。
“啊,美人鱼媳妇醒了,娘亲你快来看!”
小人儿还是那个白白胖胖的小人儿,那么他的娘亲不就是——
她有些吃力地靠在床柱上,看到那水蓝色的翩翩身影款步而来。
女子确是美丽至极,黛眸含山,黑眸潋滟,水色的装束衬得她绝色无双,而对方最特别的,是那通身的明媚无忧。
经历过这么多的艰难险恶,她还是被魔尊护得这样好,一派天真。
“我这小儿刚学幻化之术,躲在给天后的赠礼中去了九重天,赶巧不巧碰到他喜欢到处牵红线的三叔公,又阴差阳错将仙子装在乾坤袋里请到魔界来,真是过意不去。”
汀洲哭笑不得,看着手腕上绕了好几圈打了死结的月老红绳也气恼不起来,就是身体着实难受,让她一时间说不出话。
“不过,”那锦觅也接着道:“前些日子我和他在忘川钓了半天也没能钓到一条美人鱼给他做媳妇儿,岂料他在天河之畔就给钓来了。小儿是只水鸟,最是喜欢鱼儿,随了他父亲的金睛火眼,那么仙子真真是一条货真价实的美人鱼无疑。而又有月下仙人的红绳结缘,不知是天宫哪家府上的,可愿意到我家来?”
“美人鱼媳妇”原是这么来的,不过本也可称一家人,如今,可不是进了一家门。
汀洲看着一大一小母子两个诚恳的清眸,忍着不适,弯起了嘴角。
不是说这孩子随了魔尊的倨傲吗,在她看来那是天帝看岔眼了,明明她见到的,是随了水神的天然。
水神锦觅,竟然是这样的女子。
“璇玑宫。”她嗓间挤出几个字来,“润玉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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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的沉默安静使气氛诡异得有些可怕,之后,是一阵突然爆发的兵荒马乱。
锦觅“凤凰”“凤凰”地很快就把魔尊招来,那据说是六界第一美男子的魔尊来时步履生风。
待见妻儿无恙,黑色的华服男子上下打量床上坐起的女子,美则美矣,就是现下看上去有点弱柳扶风的。
但总的来说,气质很是不错。
转手摸了摸儿子的头,“淑姿绰约,占尽风流,好小子,还真被你钓来一条美人鱼。”
“你别添乱了,想想办法吧,”锦觅使劲掐了她丈夫的腰,眉毛都快打结了,“你儿子天大的胆子!把他婶娘钓回来了!”
魔尊没明白过来,“什么。”
“大嫂!天后!小鱼仙倌家的美人鱼!”
“美人鱼媳妇,你不舒服吗?”扑到天后跟前的棠樾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汀洲说不出哪里不对,总觉得哪里都不对,再也忍不住恶心难耐之后翻在床边干呕起来,像要呕去她半条命才罢休,却什么都没吐出来。
她面色惨白,光洁的额头布满了汗珠,四肢虚软浑身都是冷汗。
兹事体大,堂堂天后在魔界出了事怎么说都是他们理亏,势必难以交代。
魔尊抬手就要给她把脉,却在触碰她的那一刹那蓦地收回了手。
准确来说,是被一股强大的神泽龙气震开。
旭凤敛下了眼帘,黑眸暗沉,被震开的右手酸麻不已,无法握拳,无法用力,灵力强盛得让这只手垂下来还有些颤抖。
他这才注意到,天后玉腕的红绳之上隐在衣袖下的,隐约可见一串珠串,此刻散发着蔚蓝水碧的光泽,神气极甚。
这是那人自小佩戴且从不离身的东西,本只是普通的晶石以寄母思,现在却加注了了不得的东西。
“美人鱼没事吗?”
“有他在,自然无事。”魔尊看向屋外的幽冥魔域,暗沉的天际有龙云腾来,“他来得倒是快。”
屋里只有棠樾还懵懂,“谁来了?”
旭凤轻哼,“你大爷。”
这位天后虽修为深厚、灵力高深,却尚不及他母神当年,之所以无法近身——
旭凤低笑一声,是她将天帝的半条命佩戴在身上。
他魔气强盛,自然靠近不得。
连他都无法近身,尚且是出自好意,由此可观得这六界之中再无人能动得了天后。
这份心思,天帝当真用情至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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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帝来时龙吟巨啸,无边黑暗中白光闪耀,如无数个太阳瞬间迸发。闪电的强光急骤飞驰,雷鸣轰然炸响,地动山摇。
十殿阎罗匍匐在地,血色尽失。
“天帝好大的怒气。”
润玉脸色铁青,俊颜冻起寒冰,将虚弱的妻子搂在怀中,“怎么了?”
“有些难受。”
“哪里难受?”
汀洲靠在他肩头,见他神色着急,浅笑晏晏,“哪里都难受。”
天帝探了探她的额头,触手摸到一片虚汗,精致的脸颊苍白如纸色,可是正常的神识分明告诉他,她没有事。
“旭凤,你生的好儿子。”把他的天后带到了这九幽冥府。
他在天界三十三重天遍寻她不着,倒是碰到同样找人的叔父,这才知晓棠樾偷来天宫了。
今日除了魔界使者往来送礼,南天门再无旁人出入。
去忘川河对岸的路上,他的神穴重重一瘀,那样的力道,是魔尊近她的身了。
何故碰她!
“当然是好儿子,你不也很喜欢。”
“好啦。”锦觅拉了拉旭凤的衣袖,劝和道,“你少说几句,就别唯恐天下不乱了。”
魔尊瞥着自家小胖墩儿头上的葡萄藤,怎么看怎么堵心,偏偏锦觅说什么返璞归真。
只是不知道,究竟是谁给谁添堵。
“你放开我媳妇儿。”
天帝面色阴沉,神容晦明难辨,“你媳妇儿?”
小孩儿拉起女子的手,还未长开的眼角眉梢透露出些许傲气,固执地说:“美人鱼媳妇儿是我钓来的,自然是我媳妇儿!”
天帝眸色一冷,瞧见那白胖圆乎跟个大藕似的小手腕上缠着碍眼的红线,而天后手上也有。
“那什么,小鱼仙倌,”锦觅很尴尬,“毕竟是王叔给的红线,所谓长者赐,不可辞,我家棠樾还是懂礼数的。”
“称婶娘为媳妇,这就是他的礼数?”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棠樾童音更脆,“美人鱼就是我的媳妇儿。”
润玉黑眸一凛便断了汀洲手上的红绳,可才把手指搭上她的脉,连他自己都懵了。
脉走飞数,往来流离。
这是喜脉。
“你……怀孕了。”
一言惊四下。
汀洲自己也傻了,手抚小腹,原来她这百般不适,是这个原因。
“那么……”小人儿皱着眉,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更加语出惊人,“我是要当爹了吗?”
天帝气极,带天后走时,要不是因为怀里抱着她,他想他会不会忍不住一掌呼去,拍死那个他确实喜欢的侄儿。
这未可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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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近几日忧思繁重,故而孕期反应大些,没有妨碍。”
仙神繁衍不易,多是子息艰难,且看因缘,有时千年万年才有那么一个,可能就只有那么一个,然一但有了,保胎比凡人容易得多。
即便孕症刚显,母体孱弱,又去魔界走了一遭,待回了天宫,清透舒爽,好上许多。
药王退下去后,整个寝殿只余两个初为人父人母的四目相对。
等了好一会儿,汀洲才等到坐在床沿的他弯下身来,将脸轻轻贴着她的小腹,想要感受血脉之间的羁绊。
她太知道孩子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了。
他从未享受过正常的父爱母爱,他的父母对他的感情里夹杂着太多别的东西。
一直以来他最渴望的,就是能够拥有一个正常而完整的家。
“你欢喜吗?”
“我很欢喜。”
润玉很难形容那种感觉,如今这世上,只有三个人跟他血脉相近。
叔父向来喜欢旭凤多些。
而旭凤跟他之间的那条忘川河注定了再难回到从前。
还有棠樾,算了,那一口一个“美人鱼媳妇”的,不提也罢。
可是现在,出现了一个延续他的生命的小家伙,是他的精血骨肉,叫他怎能不欢喜。
而孕育这个小家伙的人——
润玉抬身体,注视着她。
女子美颜如画,想是有孕的缘故,让她此刻看上去比平时更柔和了几分。
他觉着肺腑有些软,软塌塌地就这么陷了下去。
想起药王之言,他问:“你因何忧思繁重?”
孩子都有了,汀洲直视他的眼,缓缓吐了一口气,开口问道:“水神她,为何喊你‘小鱼仙倌’?”
润玉直言:“初见时我在天池休憩,化了龙尾被她瞧见,却将我错认成鱼。”
“想来陛下很喜欢这个称呼,那是不是也对着水神说过一条龙的初愿。”
“一条龙的初愿。”润玉念着,声音像是碎玉击打般好听,“他的初愿不就是你么。”
都说天帝陛下心有七窍,俊朗无俦的脸上点染开一片温润。
他早早地就对她坦言,同时也没有再遮掩过想要得到她的念头。
岳父说的对,他性本掠夺,跟父帝如出一辙。
而不同的地方在于,他没有父帝的薄情寡义。
年幼时惊鸿一面,即便注定不能为鱼,可第一次有不甘心,昳丽的鱼尾将来会有他人把玩怜爱。
年少时某一日的清晨,他从一个美丽旖旎的梦中醒来,弄湿了衣裤。
在梦里,他占了那最美的一尾金鲤,纳为己有,甚至都看不清她的容貌,只记得金粼粼的鱼线晃了他的心神,他以他想象当中的银白“鱼尾”的模样,行鱼水之欢。
这是他野心的开始。
后来,当他真正能够有所选择,六界万物任他拿取,又觉得颇为无趣,他正经地想了想,梦里所得终究不够,于是毫不犹豫要了他最想要的。
梦里的金鲤终于切切实实地为他所得。
不再是梦。
“一条普通的鱼无法拥有你,但是龙可以。再者,”他又说,“见过我龙尾的人不在少数,却只有你双手碰过、双腿盘过、鱼尾交缠过,只有你。”
他是汀洲见过最是能言善道之人,三言两语就能撩拨人心,光是嘴皮功夫就胜了许多人。
可是这些话,他说得极为认真。
她稳了稳心神,强硬道:“我瞧院中的昙花碍眼得很,白日里就这么一朵殃殃地耷拉着,实在晦气。”
他说:“那我一会儿就去掐了。”
“我想喝葡萄汁。”
他说:“行,我一会儿给你采摘,捣碎了做成汁。”
“洛湘府和栖梧宫的旧人都还留着做什么,没有主上的宫殿让他们享神阶礼遇吗。”
他说:“我一会儿就下令封宫,先撤了匾额送过忘川去,过些日子赏给新晋仙上。”
有些事,有些人,是要比较过才知道。
她从前那般如鲠在喉介意着水神,是因为从未见到过那个女子,听着从前的故事就不知道什么是真实。
她先入为主,弄错了方向。
他对锦觅另眼相看,是因从未见过世面的她,承认他是一条鱼,而从未见过世面的幼小的他,不被承认是条鱼。
真正将历史的面纱掀开来,不过是过眼云烟早随风飘散了。
在魔界,她再不舒服也牢牢注意到着他和锦觅,自始至终,他的目光都没有停留在锦觅的身上哪怕一瞬。
因为那时有她在。
他满心对待着急的人,只有她一个。
原谅她到现在才懂。
她以为她是去爱的那个,实际上,她早就是被爱的那一个。
鼻子有些酸,汀洲结束了话头。
润玉等了一会儿,问:“没了?”
她点点头,“没了。”
如果她是介怀所有与锦觅有关的事物,那么,最亲密的那一个,“棠樾呢?”
“棠樾?”汀洲笑了,“我跟一个孩子计较什么。”
她完全忘了,她跟一朵花也做过计较。
天帝定定地看着她,想从她脸上找出哪怕一分他见到过的、说要送给棠樾葡萄藤时的强颜欢笑,可是半分也没有。
润玉有些不舒坦,其实,是不是还是让她误会比较好,误会葡萄藤是他心爱之物,误会他依旧记挂着锦觅所以偏爱锦觅的儿子。
那个胖娃娃,肖想的可是他的美人鱼,他的媳妇。
眼前人,孕育他的骨血的人,是他的心上人。
天帝陛下起身就走,汀洲本能地喊住他,“你干嘛去?”
“去魔界。”
“才回来,你又去做什么?”
“把棠樾拎起来打一顿。”
很多年以后,新任水神第一次正经地朝贺天后娘娘芳辰,送上的贺礼是一根缠着红绳的葡萄藤,叫天帝连人带物一块儿赶出了璇玑宫,这又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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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话是,即便知道他们没有多大可能性会生下一尾鱼,但孩子生下来果真是条龙,汀洲心里又替丈夫觉得可惜。
可当夫妇两个在穹苍尽头看那条幼龙在天际彩云间翻腾打滚时,她分明留意到了他眼底的骄傲。
“我养你一条鱼就够了,腾不出手养其他的。”
“那儿子你就不养了?”
“放养。龙的命运,他会比我顺坦得多,由他去。已经比我幸运,同样有一个身为天帝的父亲,他却能在一开始就自知,他是龙。”
汀洲内心酸涩,想到他卑微阴郁的幼年,“润玉……”
“我没有遗憾。”他的指腹抵住她的唇瓣,然后低下头,轻轻亲吻,“有你,我很满足。那小子,不管他是龙是鱼,都是一样充作锦上添花罢了。”
金色龙鳞静静地流淌祥瑞的光芒,不知何时幼龙停止了嬉戏,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一眨不眨,趴在云头看到他的父帝母神相拥缱绻,听父帝说,“我爱你。”
润玉抱紧了他怀里的人,这数千年的相处相伴,他才是那个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