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火炉般的炙烤着整个紫荆城。
皇上阅完最后一份折子,被团团热气蒸的心烦意乱,罢了,摆驾承德,去避避暑吧。
师父回到他的国家去探亲了,我作为郎世宁的得意门生,毫无疑问被康熙一同拎去了。
同行的,还有承欢,欢颐,几位阿哥。
四爷还是一如既往不问世事的模样赋闲在家,种种花草,喂喂鱼虾。
好一个隐士的样子啊,乐得清闲里还不忘威胁我,临行前特地命人送来了一本《女训》,尾页赋诗两行。
窈窕女儿痴心郎,莫学潘娘做迎娼。
我恨恨的将书丢在地上,怒火中烧,挥手摔碎了书桌上的清沽台笔砚,门外的宫女匆忙跑了进来问我怎么了。
我强忍怒意,款款起身,拾起《女训》,从容道,“没事,下去吧。”
宫女欲言又止,片刻退了出去。
我将《女训》放进行囊中,又收拾了画板纸笔,静静的坐在床边。
账目一但被四爷处理,又将是一场血雨腥风。
如今的风平浪静让我惶恐不已,我常常想,如果有朝一日他们兄弟撕破了脸,那么受害的,又将是谁呢。
这是一场赌局。
我这个画师,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赌徒呢?
赌的,还偏偏是这天下最大的局。
承德是个四季如春的地方,行宫建造虽不如紫禁城宏伟繁华,却也是大兴土木而成的。
毕竟是皇帝住的地方,总比一般大富大贵人家,要豪华几分。
刚刚来到承德,皇上身心愉悦,下令出行围猎。
十三阿哥战甲烈烈,笑着对我说“待会一定要把我画的英俊些”
说完,翻身上马,腾腾而去。
我得了皇上的允许,牵了一匹温顺的枣红小马驹,跟着良枝在宽阔的草地上颠颠策行。
大清是马背上打下来的天下,绕是深宫里的贵妃格格,也必然是个个马背功夫了得。
唯独我这个血统不正的人,没有学过策马,所以现在只敢跟着承欢的马儿慢慢小跑。
我学的慢,承欢也算是有耐心,一步一步教着我遛马,散步,小跑,到策马。
在马背上颠簸了一日,竟也不觉得累,再抬起头时夕阳,已缓缓归矣。
承欢突然拉住了马缰,在原地踏步。
我也跟着停下,问道,“怎么了?”
她仰着头,像个孩子,呼吸着干净的空气,陶醉的样子,“真干净。茯苓,再贪婪片刻吧。”
我看着她古怪的行为,不解的问,“什么?”
她慢慢低下头,恢复了疲惫的倦容,就像刚才那个贪婪呼吸着自由的孩子从未出现过,说,“走吧。”
她夹了马肚,悠悠漫步。
我按耐下心中的疑惑,跟了上去。
我偷偷看着她画儿一样的侧脸,好像天上的残月,明亮,柔软,也融入了忧伤,和无奈。
承欢一直都是个心思缜密的人,看起来只会卖弄乖巧讨取别人的欢心,像傻子一样被呵护着长大。
可是,十六年。
高高的城墙里,绝非是傻子能够活着的地方。
紫禁城从也未有过干净的人。
她也许只是在成全别人的自以为是,成全别人自以为她是个长命百岁无忧无虑的小傻子,每天做的,就是请安,闯祸,被包容,受赏赐。
可是,等有一天,所有人都撕下面具,这个傻瓜,又该对着谁的刻意保护做出娇弱的模样?
万千荣华,左右逢源,穿梭深宫。
如此算来,承欢如今夹缝中求生,比我所为难的,更加为难。
此刻的草原,星月皎洁,微风阵阵。没有宫里的繁文缛节,阿谀奉承,明争暗斗。
我突然明白她刚才的古怪的话,是啊,就这样,真好。
真好……
回去的路上,她没有说话,我也沉默着。
, 也是顷刻间,她身下温顺的马儿突然变得癫狂,在这无边的黑夜中,嘶鸣响彻云霄。
嫣然的马像是受了惊吓,开始不受控制,四处狂奔,紧跟着,我身下胆小的马驹也开始狂躁。
“承欢!抓牢马缰!不要怕!”
她一脸惊恐,还不忘安慰我。
我拼命拉住马缰,可是却无济于事,马儿像是疯了一般开始狂奔,承欢的声音也渐渐消失在耳边。
两匹马背道而驰,各奔东西,极端暴躁。
摇摇晃晃跑了许久,终是我学的不精,被奔驰的马甩下了马背,绵软的身子一路滚下了长坡。
这一日的疲惫,惊吓,受伤,我终于体力不支,昏昏睡去。
阖目前,是他月朗风清的微笑。
原来,在这个时刻,我所想起的你,会是你。
那么,好吧。
若此次我茯苓命大死不了,回去后,我便穷极一生,真心待你。
原来,爱上了。
便是如此一发不可收拾,我多么想活着,活着见到你,十七年里,我从来没有比此刻更加强烈的想活着。
昏迷,却是我的极端清醒。
爱一个人,不过,就是想见到他。
见到他,告诉他。
时光之里,山南水北,我庆幸。
遇你,知你,爱你。
那个不知生死的夜晚,我做了一场梦。
梦里,额娘在金色葡萄架下微笑。
她身边那个华贵的男子,像极了我阿玛。
我坐在云彩上,远远望着,他们两个重叠的影子。
在金色阳光照耀的葡萄架下,他们看起来那样恩爱,情深缱绻,你侬我侬。
他们是我的爹娘,我,可以,伸手拥抱他们么?
真是可笑,我在问谁呢。
我提起裙摆,朝人间那对恩爱的夫妻跑去。
突然间,我的脚踩空了,身子一下摔在了地上,胸口好疼。
再抬起头时,便是那满天火海。
额娘在熊熊火焰中垂死挣扎,灰溜溜的脸,破烂的衣服,哦,还有,眼睛里那足以撕破整个大地的无尽绝望。
极端的恐惧让我长大了嘴像个孩子一样哭,伸着手想要去抓住那双养我长大的双手。
可是,一切,幻灭。
幻灭后是白茫茫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