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在他手中沉默的颤抖,无人知晓,他却能清楚的感觉到,目光深沉望着我。
我避开他的目光,对着地上的福晋笑了笑,娓娓道,“绣额娘,您觉得笋儿十三岁嫁给了一个比自己大二十多岁的男人,她痛苦么?真是的啊,一辈子,就这样活生生毁了,才十三岁,十三岁……可是,你知道我十二岁的时候经历了什么吗?”
福晋低着头不敢看我,身体却在发抖,微微的摇了摇头。
我如同一个傻子,自问自答道,“哦,您看我,又明知故问,那是您一手操办的,您怎么会不知道呢。”
“笋儿一身红色嫁衣可真美丽,红的像火,嗯,就像……四年前的那场大火一样,绣额娘,您知道么,在死亡之前的一个时辰,我额娘还在挑灯为你为出生的孩子缝鹿皮小鞋,我问她,额娘啊,你怎么知道是个小弟弟还是小妹妹呢?”
“你猜我额娘说什么?哦,她说啊,你绣额娘这些日子爱吃咱们苑里的葡萄,那日我尝了一颗,可酸呢,铁定是个小弟弟。绣额娘,你说我额娘傻不傻啊,她死都不会想到,在那种信任里,下一个时辰,她就被您烧为灰烬,风一吹……没了……”
福晋瞳孔放大,目光流离,跌坐在地上,堵住自己的耳朵失声尖叫。“你乱说些什么!满口胡言!”
我温柔的蹲了下来,疼爱的拿下她的双手,对着她笑。
“绣额娘,您知道么,大火烧起来的时候,我刚刚学会了一首诗,想背给额娘听呢,看到额娘屋子里火光滔天,我吓坏了,丢下《诗经》就跑了进去,额娘原本恐慌的眼睛,在我闯入火海之后,突然变得尖锐,变得绝望。”
“我伸手,想去抓住我那绝望的额娘,她也伸手,想把我护在她的羽翼之下,可是,房顶突然掉下一根火舌跳动的房梁,生生砸在我额娘的手臂上,绣额娘,您猜,她得有多疼啊。”
“我被奶嬷抱出火海时,我额娘身上白色的衣裳已经被大火紧紧裹住,严丝合缝,头发啊,鞋子啊,哦对了,还有小弟弟的鹿皮小鞋子,都……被烈火焚成灰烬……”
她目光变得凌厉,张牙舞爪的冲上来,却被十三爷一脚踢倒在地,发饰凌乱,像落魄的鬼混。
我接着道,“之后的半年光景,我吓得神志不清,整日浑浑噩噩,您试过把我褪去棉衣丢进厨房水缸里泡了一夜,您试过一家人出去游玩时把我独自带进狼谷,您还试过,在我爱吃的桂花糕里沾上剧毒,真的很辜负绣额娘一番良苦用心,我这条贱命,次次死里逃生。”
“不过,这倒是成全了你,只有我活着,才在四年前替抹雁妹妹进宫选秀,让抹雁妹妹好在家里继续做掌上明珠。”
“绣额娘,你说,笋儿他们所做的,能不能弥补你所犯下罪孽的,万分之一呢?”
我可以清楚的感觉到,四周的人脸色大变。
承欢欢颐她们的吃惊,十三阿哥的沉思,福晋们的心虚,兄弟姐妹们的害怕。
抹雁挣扎的爬到福晋身旁,重重的推开我,紧紧抱住她几近癫狂的额娘,而后满是怨恨的站了起来,手指指向我,仿若刀剑,恨不能将我碎尸万段。
抹雁好看的脸颊泪水晶莹,声音破碎,道,“兆佳茯苓,你是不是我们都是亏欠了你?全天下都愧对于你!就只有你是不可辜负的,我们这些不被疼爱的都活该被抛弃吗?!兆佳茯苓!你恨我额娘折磨你们,我就不可以恨你额娘夺走了我额娘的心爱之人吗?”
“额娘和阿玛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成亲生子都已经是情理之中的事了!可是你额娘出现,全部都乱了!阿玛受着家里的压迫,额娘日夜以泪洗面!我即便再怎么乖巧,都挽不回阿玛的心,都不能再让阿玛正眼瞧我额娘!”
“茯苓,我的好姐姐,你倒是告诉我,你额娘一生倾心,难道我额娘就不是吗?!阿玛深爱你额娘临死都爱啊!可我额娘呢?眼睁睁看着阿玛去爱你额娘,活生生忍受心爱之人为别人思念成疾,如果是你,如果是你茯苓,你会不会恨!你会不会恨啊!”
她话音落,我仿若置身大火。
十三阿哥伸手将我扶起,我不留痕迹避开他的搀扶,自己努力的从地上站起,摇摇晃晃站稳后,侧头对他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
我又转过头对侧福晋和抹雁露出苦笑。
“抹雁,如果我欠你们的,那也是你们活该。我凭什么要去顾虑你们的感受?你们是悲是喜与我何干?是死是活,又与我何干呐?你说得对,你们不亏欠我什么,你们亏欠的,是阿玛。你们的东西,我额娘什么都没有夺走,能够夺走的,那就不是你们的。”
“你们觉得,和硕格格这个封号是你们给我莫大的恩赐?你们觉得,没有你们,我兆佳茯苓就不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抹雁抬头,“若不是我二哥!皇上怎么可能封你!和硕茯苓格格,你不要忘了,你额娘还是个汉人!”
我笑的风轻云淡,悠然转身,看着他。
“十三阿哥,不知画舫之上,你娶我嫁,可还作数?”
满屋子又是一片死寂。
他凝眸回望我,声音,犹如宿命,“只要你愿嫁,我便聘国迎娶。”
我点头,“好啊,我愿意。”
好啊,我愿意。
我愿意做你的妻子,做你的福晋。
我不要认命,我不要做她们余生欺辱的下人,她们的失去,对我来说,一文不值。我日后的生活,也许她们,毫无关系。
承欢笑了,居高临下的看着侧福晋和抹雁,“我堂堂大清朝十三皇子的嫡福晋,可赛得过你们的恩赐?”
“本王的福晋比得上吗?”
就连此行不怎言语的十三爷胤祥都开口了。
二人闭口不言,满脸惊慌。
我抛之一切,悲伤的跪在阿玛灵柩前,虔诚的叩下三个响头。
“阿玛,女儿不孝,三年孝期不能在这座府邸守了,我也知道,您一定追随额娘去了,您和额娘一样,恨透了这个美丽的笼子,阿玛,您说不认命,女儿牢记于心,至于过去的,既往不咎,这大大小小一家子,我可以抛下仇恨留她们性命,由她们自生自灭,女儿走了,阿玛,茯苓走了。”
说完,我又重重叩下一个响头。
起身,头也不回的走出了灵堂。
盖棺前,我偷偷将额娘的画像放在阿玛枕头旁边。
我想,额娘悲苦一生,最美好的,便是同阿玛相遇。
额娘是阿玛一生的不幸,可是,他庆幸遇到这份不幸。
所以,愿来生,你们再相遇,别再不幸。
就算不幸,也不要生一个女儿,取名茯苓,让她承担着你们的不幸。
康熙四十七年,在阿玛的死亡中,浑浑噩噩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