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乎,睡了很久。
醒来时,竟是如意馆清香的宣纸香味儿。
我撑起身来,头痛欲裂,扶着脑袋四处打量。
师父静坐在窗台边,窗外金色的阳光照在他的卷发上。师父正值而立之年,风华正茂,在这皇宫中,也算得上是人人尊敬。
他坐落窗边细心的翻着此次木兰围猎的画册,垂眸抬眼都是温柔。
“师父……”
闻声,他抬起头,看到我正努力的爬起来,连忙放下画册朝我走来。
“茯苓,感觉怎么样?”他的汉文说的有点拗口,师父年方三十七岁,西方的画师,来大清朝已经二十七年了,虽然汉文流利,但毕竟流着西方的血脉,听起来有些拗口。
其实,这个世上,除了额娘,也只有这个师父待我如命。他来自遥远的西方,没有娶妻,没有生子,没有承欢膝下。
在大清,我便是他的女儿。
我笑着对他说,“感觉好多了,师父,我画的怎么样?这次我看到草原的鹰了,嗯……搏击苍空,自由自在,狂野傲世。”
师父慈爱的笑笑,“画的不错,可是着色不够。草原的鹰为经过驯化,野性十足,比太子爷的鹰美丽。茯苓,你见过你阿玛了?”
我点点头,说,“师父,我问他为什么不给我额娘报仇,他问我,报仇了,之后呢?……对啊,报仇了,之后呢,师父,她为我额娘偿命了之后,她的女儿儿子便像我一样,没了额娘,抱着仇恨过活,每天郁郁寡欢。师父,我不想这样,额娘一定也不想。可是,可是我想起那场大火,想起母亲临死前绝望悲痛的目光,我浑身都在恨的哆嗦,真的恨!师父,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师父的目光里满是疼惜,伸手将我揽进怀中,轻轻的抚摸着我的长发。
“茯苓,你这个年纪在我们西方,应该是个天使,每天想的便是对主的祷告,或者采一朵鲜花送给爱慕的男孩子,为何在这里,你活的却像个地狱的囚犯。把仇恨放下吧,你是个孩子,上帝疼爱你,不要把上一代的恩怨当成是你折磨自己的利刃,茯苓,你听听,花开了。”
你听听,花开了。
花开了,是快乐么?
对,花开也是一种快乐,只要你愿意。
只要,我愿意……
身子恢复后,尚书府派人传来消息。
马尔汉大人,怕是不行了。
皇上下旨,让我出宫。
阿玛听说我溺水,吓得病情加重,长卧病榻不起。我站在床榻边,兄弟姐妹的目光如狼似虎在我身上打转,几个福晋不管有没有眼泪,都拿着帕子擦拭着眼角。
我看着面前的阿玛,突然很想抓住他,就像那场大火,我很想抓住额娘的手,带她逃离那一场劫难。
阿玛看着我,脸色苍白的吓人,眼睛睁得很大,长着嘴巴说着什么。
我听不清楚,不得不俯下身,仔细去听。
他说。
“茯……苓,阿玛这一生……最不幸的事情,便是……遇到了……你额娘,上天安排好了,遇到她……就要爱上她……可是……深情起……万劫生。”
“ 我背负着家里的施压……背负着外人的嘲讽……还要,还要每天……患得患失……她走了……我便悔恨终生……不幸……真的不幸。”
“可是,如果有来生,阿玛……阿玛……还愿意……这样不幸”
这是一个孤单老人将死的善言,句句剜心,字字泣血。悲伤绝望被点燃,我哭的不成样子,趴在他残留余温的身体上。
“阿玛,茯苓不孝,十六年来没给您捏一次肩,捧一次茶,阿玛,你别走好么,上一次是着火的房梁隔断了我和额娘的手,这一次没有大火啊!我抓着您手!你不要走阿玛!”
他垂垂沉沉,满脸安详。
“你终会遇到……你的幸……和不幸……不要……学阿玛……总以为……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不……茯苓……不要认命……”
那天深夜里,茯苓苑的月季花被下人不小心碰掉了最后一枚枯萎的花瓣。
阿玛,殡天。
他和她的故事,在这个世上,活着,没有人祝福过。死后,便不会有人再提起。
额娘痴守一生,为等阿玛放弃一切陪她天涯,等来的,却是一场大火的天人永隔。
阿玛穷极了一生,为逼自己放弃一切去陪她天涯,换来的,却是身不由己看着心爱之人丧生火海,而后抱憾终生。
大概还差一点,她就等到了。
大概还差一点,他就摆脱了。
有的时候,不是你我不够相爱,而是时间太短暂,来不及在一起,便已永久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