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启山二爷，我跟您讨些药来。
未见其人便闻其声，二月红听得院子里张启山声音，放下手中的书卷，起身迎了出去。
二月红找我？军部有军医，出门有药铺。您这是得了啥不能言语的病？要找我来医……
二月红将张启山让进内堂，笑着去倒茶，张启山却绕过茶几，往内屋的床榻慢慢蹭过去。
二月红沏好了茶，端着茶盏却寻不到人，往内屋里一看，就见张启山双手扶着床柱，身体前倾，缓缓抬起一条腿平放到床上。
这是？什么姿势？二月红撂下茶盏，疑惑地走上近前去，
二月红佛爷您……
张启山别，别碰我。
见二月红上前要扶自己，张启山赶忙摆手。本是双手扶着床柱，这一下松了一只手身子突然不稳，整个人就栽到了床上去。
倒在床上失声哼唧了两声，张启山蹭着将自己挪到床边上趴平，撩起后衣襟，露出腰指了指，
二月红给我看看。
二月红扭伤了？
二月红将手覆到张启山的腰上按了下，张启山吃痛诶哟了一声，连声喊着轻点轻点。
二月红见张启山的腰间不红未肿，便道：
二月红您这恐怕是积劳成疾。
张启山你别管，快拿你那祖传的药来给我涂涂。
二月红我一唱戏的……
张启山嘿，你跟我还藏着掖着。
张启山撑着就要起身，被二月红又轻按了下去，
张启山上次我眼见着你家一唱老生的伙计临开场前从台上摔下来，脚腕子肿得鸡蛋那么大，你不是给他涂涂抹抹，愣是没耽误开戏。
二月红我那不过是救场的法子，您这毛病得去仔细查查看。
张启山早上去了洋人的医院，那大夫看都没看一眼就让我住院，你说我能信他们的么？你就当是给我救场就行，麻利儿的，我晚上有要事，不能耽搁了。
二月红什么事这么急？
张启山财神爷到了。
说到这个，张启山倒是来了精神，
张启山这长沙城战后重建，哪儿哪儿都得用钱。晚上省里的财政厅来人要听汇报，我必须得去露个脸。
二月红摇了摇头，唤了伙计吩咐去准备伍子醉，自己则走到屏风后的八宝阁前，从最上面的一层搬下个匣子。
二月红佛爷，我这东西治标不治本，等忙完您这腰还是尽早去找大夫医医看。
张启山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应了声好。
二月红抱着匣子走到床边挨着张启山坐下来，从匣子中取出个包裹，一层层打开包布，里面露出个铜制的小盒。
将小铜盒放到床边，二月红让张启山在床上平趴好，递给他一个枕头垫在腹下，又帮他卷起了衬衫衣襟，将后背和腰都露了出来。
看着张启山从右肩横贯背部一直到左肋的那道丑陋刀疤，二月红不禁失神伸出手去，在疤痕上摩挲了起来。这道伤，二月红不知道看过多少次。但不论看了多少次，再看到的时候，还是会阵阵心悸。
张启山记得么？
二月红嘴上故意说着不记得，却俯下身去，在张启山背上轻啄了一下。怎能忘记？当年如若不是张启山替自己挡了日本人的那一刀，又哪里还有现在的二月红。
微微西斜的阳光穿过雕画轩窗，将拉长了的回字纹映在屋内的地上，时间也凝固住了一般。二月红用三指从小盒子里捏起一小撮盐粒状的东西，在指尖轻搓成更细腻的粉粒，一扬手，粉粒纷纷扬扬地飘落，散落在张启山的腰间。
粉粒接触皮肤的那一刻，张启山不禁微微颤动了一下，这看似细微的颗粒，带来的却是入骨的丝丝凉意。那药也是奇特，初入肌肤时的凉意不大会儿的功夫又转成了温热，让张启山紧绷着的身子缓缓地松弛了下来。随着二月红指尖不断洒落的药粒，沁凉和温热的触感在张启山的肌肤上交替，感觉如盛夏夜里阵阵扫过的凉风，撩人而过，你再想去感受的时候又遍寻不到。
张启山上半身不敢动弹，只能侧头看着地上的窗棂影子和窗外随微风晃动竹影，还有二月红的一角衣襟。渐渐地，窗外本来聒噪的蝉鸣声也变得缥缈起来。
二月红佛爷。
张启山嗯？
二月红您解一下腰带，药还要往下涂一点。
张启山嗯……
二月红等了会，见张启山只是昏昏沉沉地应着声，却没有动作，便将手伸到张启山的腹下，寻着腰带的扣袢。谁知自己的手却一下被张启山按住，往下腹拉了过去。碰到那硬物，二月红赶忙抽了手出来，红着脸嗔怒地在张启山腰上轻拍了一掌，
二月红您这腰还想不想好了！
张启山嗯……
张启山又哼了一声。不大会儿，轻鼾声已从床榻上传来。
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二月红赶忙转头朝来人方向嘘了一声，指了指已经睡熟的张启山。
小伙计端着个笸箩迈进门来，踮着脚轻声走到桌前，将二月红吩咐的伍子醉放到桌上，将捣药用的玉杵石臼也放在一边。二月红从床尾拉过一条薄单盖在张启山身上，挥了手打发小伙计出去，起身到门前轻轻将门闩从内插好。
走到桌前，二月红开始一样样检视起笸箩里的药材，鲜韭根和鲜葱根已经洗净摊好，一碗筛过的蛋清，一壶烈性的烧酒，半小碗玉米面粉。这伍子醉也算是红家班的独门偏方，都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甚至算不上药材，但是对于治疗跌打扭伤却是见效很快。戏园子的武生往日练功免不了带伤，却哪里请得起大夫，几辈人摸索下来，倒是弄出了这么个偏方来。
二月红将韭根和葱根掐成两指宽的小段，混着玉米粉丢到石臼里，刚捣了一下，碰撞声便吵得张启山轻哼了一声。
二月红索性坐了下来，将石臼放到腿上，用玉杵一点点将药材细细碾磨碎，再没发出半点声音。
待到备料捣好，二月红取了半盏烧酒，同蛋清调和匀，搅拌成糊，倒出一半来放进药碗，另外的都盛放到一个罐子里，封好了口，在罐口又用布条缠裹了几圈。
天色渐黑，二月红点起了油灯支到床前。似乎是被灯光晃到，张启山揉了揉眼，醒了过来。
张启山好了？
二月红您别动，还没开始呢。
张启山那刚才你给我涂的什么？怎么弄得我还睡过去了？
二月红那是给您镇痛用的，可不得有点副作用，我这又不是包治百病的大力丸。
二月红双手合十将掌心搓热，舀了些药糊抹在张启山的腰间，用掌心一寸一寸轻按起来。
张启山还没好？
张启山从裤兜里摸索出怀表看了一眼。
二月红您别催。
将药糊厚厚地涂抹了三遍，二月红拿过纱布缠在张启山腰间固定住，搀扶着张启山起了身。
二月红您最好还是……
张启山我知道。
张启山系好领口的扣子，披上了外衣，
张启山车到了么？
二月红一直在院外候着呢。
张启山点了点头。
二月红您明天的药。
二月红取了桌上密封好的小药罐子递到张启山手中，
二月红跟您身边人交代一下，这药六个时辰热敷一次，连敷三天，别沾水。明天一早您记得按时敷药，就像刚才那样。
张启山太麻烦。
张启山摆了摆手。
二月红那您想怎么着？
张启山晚上忙完我回来，明早还是你来敷吧。
张启山将药罐又推回到了二月红的怀里。
张启山我这老腰，还是交给你最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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