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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梓云山内,仙雾缭绕,有阁竖其中,凡人皆向往之。
相传此山置于云中,乃是神居处,肉眼难见,山中美景令人心驰神往,但遗憾都无一见过其真身,一人一生有幸得上一次梓云山,便是归时。
十九年前,梓云阁外,有一少年跪地三日不起,人间三日无人逝。
“求师傅免去吾职,流放人间。”
阁中门扇缓缓打开,见一白发老者架云来,长指往少年处轻挥。
“月恒,你先起来。”
少年仿佛未听到般,仍固执跪地,不曾抬头,深邃的眉眼始终紧锁。
“望师傅应允。”
“你可想清楚了?人间非善地,你执意要去,害的是自己。从此历经苦痛病死,梓云与你再无关系。”
“想必师傅也欲知,徒儿空缺的这半颗心,今在何处?”
“月恒,你不必再执念那半颗心,为师已跟你说过,残缺无妨,只要你签满生死簿,百年后,那心自会慢慢长全。”
“师傅不晓,每在那簿上划去一个人名,徒儿的心便会挨一次痛,次次如此,日日如此,年年如此,不说百年,恐怕再过十余年,徒儿的这半颗心得跟这整副身躯一起落入梓云坛了。”
“可你怎知人间有你想要之物?”
“感知。”
“那这生死簿谁来接手?”
“师傅自会寻得有缘人。”
老者掩面叹气,最终长袖一拂,轻道一声:你走吧。
“你做的步步打算皆有代价,你就不在意,人间一趟,代价为何?”
“不在意。”
少年澄澈的眼最后往阁匾一瞥,转身踏出了梓云山外。
(二)
人间数载匆匆一过,浮云只在弹指一挥间。少年已长成老者的年纪,面容却仍定格在踏出梓云山那一日,再未曾变过,可眉间的凌冽始终有了几分收敛,人间确实苦,它比在梓云山间偷尝过的酿果还要苦上几倍,这些都不算,最苦是在于,它至今仍未交付出那半颗心。
旁人皆碎语,京城一奇人,容貌俊俏,拥不老之身,数年未见其变过,疑似仙子。
某个夜晚,少年拾起行囊,匆匆出城,京城再无不老之人。
那一年,少年四十有余,这是他在人间的年纪,或是已不能被叫做少年,叫其:月恒。
人间浮光掠影,走马观花,万物皆从脚下过,能记住的,就只有自己的名字。
又想起临行那日师傅的一句:可你怎知人间有你想要之物。
人间这一物,藏得实在深。
(三)
桂月某日,少年受邀为城中首富如赫作画,纸间画像,于少年来说简单不过如生死簿上潦草几笔,笔起笔落,笔笔惊风雨。少年宛如雕塑坐其院中,神情专注,眉目荡然,落笔的手指在宣纸上惊起了整个容城的落叶。
这一切,被房檐下的少女尽收眼中。
那是容城最易起风的一个秋天,却成了少女的第一个春天。
临走时,叶赫千道万谢,派人将不少贵重物品塞其囊中,少年不肯,推脱之中,不禁瞥过门廊下的少女,青衣盈盈,惊为天人。
“之儿啊,快回去,你身体本就有恙,若不慎染了风寒,那是要命啊,要我的老命。”
叶赫转身忙将少女扶进屋,少年也趁机脱身离去,跨出门槛那一刹那,少年不禁回头,与少女的眼神正巧交织,只在一瞬,少年感觉胸腔内的半颗心似要喷薄而出,那是他自降生以来,第一次触摸到心脏的跳动。
自那日起,少年便经常寻机去如府做客,今天作画,明日作诗,叶赫对少年也甚是欣赏,常邀其一同赛马狩猎,同欢共乐。
少年终于又再见到廊檐下那女子,从秋到冬,由春转夏,从羞涩到嬉闹,由偷瞥到对视,少年确信,人间那物,胸腔另半,就在此处,就在眼前。
人间时过境迁,蜻蜓点水,万物皆从眼前过,还记住了,她的名字:如之。
(四)
如之芳龄正适,待嫁闺中,上门提亲之人每每欲将门槛踏破,少年看在眼里,背地做足功夫,常在四下无人的夜里偷偷对镜练习,一遍一遍重复提亲说辞,人间四喜之最,只隔少年一步。
次日,少年终于鼓起勇气登门拜访,握在手中的聘礼将整个掌心磨出汗来,门外踌躇半时,提亲的脚步却停在了在抬足那一刹那。
“林公子身世不凡,家族世代从医,地位别说容城,举国上下皆颇负盛名,这门亲事,爹已应允。”
“可是,爹,之儿我……”
“之儿啊,爹知道,过往上门之人,无一令你满意,可是这林公子与其他人都不一样,林公子天赋异禀,医术高明,与前辈相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你也知道,你这幅身子……爹也是一番苦心……”
“爹……我……”
“别说了,就这么定了,爹会与林家商量尽择良辰,备嫁。”
“那若之儿已有了心上人呢,爹也忍心置之不理吗?”
“你口中的心上人,能医治得好你的心疾吗?”
“爹听闻,那林家……可是有治疗半心之术啊!”
手中聘礼惊落,门外,是少年心碎的声音。
仅是因为当初在梓云内感知到那来自人间的召唤,如今不惑之年的他,为了这半颗心,已在人间寻了数十年。
如今所见,是久寻之物,是弥贵之物,却将成他人之物。
(五)
腊月二八,冰封万里,如家小姐大嫁,红轿落入门前,只等新娘顶盖上轿,却只等来一句:小姐不在府内。
此刻远山深处,马蹄声惊彻山谷,白雪仍在簌簌往下落。
“路至此,你若要回头,仍有机会。”
“我既已认定,便不会回头。”
“你……若他日后悔……”
“我不后悔。”
少女凤冠霞帔,红唇轻启,句句笃定:当年门廊下匆匆一瞥,便已在心中断定,日后伴侧之人,只能是你。
腊月二八,如家小姐大嫁,锣鼓无声,鞭炮无鸣,喜宴无人。寂静的山谷中,只有一马二人,少年与少女,以青山为证,以白雪为鉴,对拜行礼,结为夫妇。
从今往后,人是你,心是你,柔情是你,苦痛是你,无论贫富,都只能是你。
世外桃源处,从此多了一对令人羡艳的神仙眷侣。
(六)
可惜好景不常在,深情也不常有,少年以为,传说中治疗半心之术,便是两情相悦。彼此破裂的半颗心,在跌撞许久之后,历经重逢交汇,便会被时间慢慢治愈。
如之不慎感染风寒,本就瘦弱的身体被病痛折磨得更加憔悴。少年日日伴其左右,悉心照顾,却还是没能与其一起熬过人间最大的难关。
次年春天,如之病逝。
临终之时,有人紧紧握住她的双手,声腔颤抖,泣不成声。少年的眼泪,和整个山间的柳絮一齐落在她的墓前。
数年不出,少年的身体也每况愈下,苍白的脸上早已不见当年梓云山上的神奕,人间这些年,他虽容貌未变,身体却也如常人一样慢慢弱去,夜里止不住的咳嗽,胸口一阵阵难以抑制的抽搐,和藏在衣袋手绢里的点点殷红血丝,无一不在提醒着他:时日不多。
少年忘了,他已是凡人,生老病死,才是人之常态。
这一年,少年满七十,这是他在人间的年纪,古稀之年,已成老者。
“我这终究还是要回去了么?”
临走那一刻,少年蹲坐在如之的墓前,一遍又一遍抚摸着冰凉的墓碑,喃喃自语:
“与你的百年之约,恐怕难以兑现,真是抱歉了,如之。”
人间瞬息万变,沧海桑田,万物皆从心上过,到头来,还记住了什么?
(七)
梓云坛外,百人成队,皆在等待从生死簿上划去名字那一刻。
有一白发老者早已在此等候,等一个从人间来的男人。
“人间那一物,你可寻到了?”
“寻得,但已失去。”
老者垂首抚腮,若有所思,而后徐徐开口。
百年以前,梓云山顶,有一株仙草,终年在此历经云雨,任世易时移仍屹立不动,如日月般永恒,便取名:如月之恒。
此仙草百年生长一株,一株只开一朵花,花开时化作人形,一男一女,皆成仙子,男名月恒,女名如之,掌管人间生死。
可惜此株仙草花开时叶便落,花叶注定难相见。月恒与如之,只能由其中一人来掌管生死簿,老者三思之后,选择将其交予月恒之手,如之则落入人间,梓云阁内,从此只剩月恒一人与生死簿为伴。
“为师已与你说过,世间本无治疗半心之术,签满生死簿是唯一的疗法,这是你们的使命,也是你们的宿命。”
“我们?”
又想起离开梓云山那日,师傅的一句:那这生死簿谁来接手?
师傅自会寻得有缘人……
(八)
桂月某日,少年受邀为城中首富如赫作画,纸间画像,于少年来说简单不过如生死簿上潦草几笔,笔起笔落,笔笔惊风雨。
画毕,落笔,少年起身,将画纸递予如赫。
如赫接手,低头一眼,神情暗淡。邀少年进屋,转身将画挂至墙头,与一少女画像挨至一处,双手在画纸上轻轻摩擦。
“这是小女如之,天生伶俐聪慧,可惜自幼患有心疾……”
“如今已逝。”
少年定晴一看,一股熟悉之感顿时油然而生,胸腔一阵抽搐,只在一瞬,少年感觉胸腔内的半颗心似要喷薄而出,那是他自降生以来,第一次触摸到心脏的跳动。
“敢问先生,小姐仙逝于几时?”
“吾儿逝于三月初七,可于老夫来说,音容尤在。”
那正是少年下凡之日。
人间恍然如梦,到头来,不过是如梦初醒。
“师傅之意,是我与如之,此生此世,生生世世,皆难以相认?”
“花开叶落。”
“那我为何还记得她的名字?人间一趟,若非只是梦一场?”
老者笑而不语。
“当年你执意要下凡,为师已告诫过你,你做的步步打算皆有代价,你说过:并不在意。”
“那代价为何?”
“一命换一命。”
“难道你寻得的有缘人,是……”
梓云坛处,有一少女,手执生死簿,等待世人经过此地,报之姓名,然后将之划去,一生就此了却。
少年经过此地,见眼前人,潸然泪下。
少女却是头也不抬,淡淡一句:姓名
月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