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山城。三白刻意忽略去行将降临的牢狱之灾,单单在那监牢名字上大费周章。这处大抵也有些年头了,门前蹲伏的狴犴铜兽也早褪得不成颜色,如同离林的病虎失却往日威势一般颓然蹲坐于地,带着几分冷漠的无精打采。
及至入了牢门,沉重的铁栅锵一声在眼前挂拢上。三白混混沌沌的脑才电光石火地醒悟过来原是在狱中羁着。方才他还自监卒口中听闻这恒山城特别之处:专用来扣押虏获人口的。三白猜想这是蒸蒸日上的代国自那残暴的前朝怀抱中接过的为数不多的保留。
“那些被虏在这里的,”三白踌躇不安开口“最末都去哪儿?”
“唔,”监卒瞥一眼三白,丝毫不加伪饰答道:“没病没灾的通常最先走,女子命要好些,常有人来这处挑女人娶回家做妻妾,其次是年纪轻体格壮的男子,有买回去充劳力仆役的,也有富家要个老实的充上门女婿。像那些老的小的,或者你这般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时运不济怕是要住个十来年。再往前推,年老体衰死在这里的也有”
十来年。三白只觉得有什么坠得心里甸甸难受。满打满算生年也未必及百,早先姑苏城里寒窗苦读已费去两个十年,而今又教这伙胡儿虏了来,恒山城里更得捱上十年。纵使得幸身归故地,怕不是也已早成了皓首衰翁,过不了些日子便要入土的。
自己这辈子便枉自耽去了。三白迫使自己接受最不愿看到的怕人事实。乱世的人命是最为不值钱的东西,相较于风絮雨萍般的山河国运,一介方及登科的吴中举子的命途便显得过于轻贱以至于不值一提。
恍然间三白又忆起那女孩儿,同样活生生的人,命途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自己蒙辱沉沦入万劫不复深渊,身老蛮夷之邦的命运已在身后张开狰狞巨口严相催逼,那女孩儿却得了战功,再仰仗父兄恩荫,将来的日子里必当青云直上,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卿当日胜贵,吾独向黄泉。三白小声叨念。人世间至悲至切也莫过于蒙冤含耻中的强作笑颜。
“你在这处待不了许久的,”身后一声幽幽叹息,声调平缓得像是微澜不起的古井。
费三白惊讶地转过头去,正对上那人目光:黯然无奈的緇色双眼沉滞得像两珠带伤的经年紫檀。面色苍白却未显着病态,倒同那秋月银光有几分相类。眼尾处几痕绵浅纹路,隐隐约约透出年少时的丽态丰容。
四目相对时三白分分明明窥得见那女子双手,真真个称得上皓腕凝霜雪。清溪之上荡舟的越女,自飘飘衣袂间向那夜游寻欢的楚客伸出的手也不过是此般的修长纤细。可这手却颤得厉害,已在袖管中被攥握得血色尽失,单薄得像是竹枝上蒙了层人皮。“绎儿可是你放走的?”见代人监卒不耐烦离去,女子才开口轻声询问。
三白刻意回避那幽暗昏蔽的两潭,向那女子微微致礼“臣费三白,见过虞慧妃”
自己先前也听闻过那虞妃。三白忆起那伴着日增思忆而渐臻亲切的洛阳城。既有夜夜月明歌吹的兰台宫,自然也便有吞悲含恨的失意处所,铜壶滴漏不肯饶过一指光阴岁月,声声催着人老,薄幸的白发已攀上双鬓,君王却连一步之遥的回车也不愿施布。
那虞妃便是君恩寡薄的无数弃妃中的一员,陆绎这孩子于她也不晓得是福是祸。三白记得曾有人同他讲过陆绎底细:某年,承幸最厚的贤德妃病重,家中特请了女子入宫祈福,这虞妃便在其中,一次夜宴后陛下误打误撞临幸了她,谁料得春宵一度便就此得了胎。
九皇子也是生来的硬命格。三白慨叹。自打在娘体内成型,便少不得吃人暗算。那碗剧毒的堕药未伤他分毫,往后日子里又奇迹般避过九死十一劫,这当下怕是要功德圆满的了。三白闭眼思度,代人虽能征惯战,胡马铁蹄却始终难以跨过长江半步。那九皇子若是能南渡大江,金陵即位,便也不枉他费三白这番苦心孤诣刀头弄险。
“我会看星象”夜阑更定时分,虞妃睁着一双了无困意的眸缓缓抬头看向高墙中央四角的夜空,似是在自言自语。三白没来由一阵心惊。
数个时辰之前三白便听闻那女孩儿定亲东宫太子的消息,却并未生出惯有的求而不得怅然——他两个归根到底不过是两路人,三白虽未见于言语,心下里却是清如明镜。从来不曾拥有,又何从奢谈失去?三白给自己听的解释永远残酷得像是边关道上的陈年烟沙,粗砺得分分毫毫不饶人。又更像是城楼上渺渺然的芦管,几乎教人一夜之间苍老作双鬓斑白。
“我晓得费先生在想些甚么,”虞妃转向三白,极冷硬生疏地搭话,三白一时竟不晓得如何作答。她是巫女出身,也晓得窥心之术的吧。三白有些心虚。
“那你告诉我,我这当儿想的又是哪个?”三白素来不信神鬼之说,对于虞妃言语,只觉着好笑。
“一位女子,”虞妃坦然无讳“还是代国的女子。子舆家那大小姐”
“哦?”三白一惊,险些连手中烛明也倾在地下“你怎晓得?”
“她来寻过你,”虞妃面无波澜地看向三白“整个牢里都见的。贞娘还背里说你两个般配”
“那又有甚么?”三白话里分分明明的无奈自嘲“她早许给太子了,你这神算子莫不成还能将她从宫里抢出来不成?”
“我可抢不出她,”虞妃微勾丹唇“我只晓得她命中自是无分做太子妃”言罢便仰目观天,直盯着层叠暗云际的几点疏星出神。
这番轮到三白焦疑不安了,手一会儿将脑后本就束得规规整整的方巾画蛇添足般扶上两扶,一会儿又轻轻刮按下颏久未打理刺出的恼人须茬,再无一个宁时。虞妃早看在眼里,不无玩味地只待三白先开尊口。
“为什么做不得?”虞妃暗里庆幸自己所猜半点儿不差,这费先生确是格外记挂那女孩儿,既是如此情切,便不妨和盘托出,也好一解他胸中倚叠重压块垒。
“人的命数天定,运势却有因果之说。”面前的女子永远是这般不紧不慢态度,三白也不好开口追问,只得摆出一副附和样子,不甚用心地听着,话到了耳边便自动变作和软微风,活像是遨游泽中的鱼,一曳尾不知游去哪边了。
“那子舆家女儿早先随军,也造下业障,”虞妃双手合十,轻念几声佛。“杀生过甚会损阴德,也妨运道”又抬手指天向三白道“你看东南面那两颗星”
三白这番却来了兴致。不晓得究否是受了虞妃感染。抑或是身处朝夕难保的涸辙中被迫接受的自我麻痹。略略张开双目寻去,发现确是有这么两颗,便更坚信不疑。
“左位为帝星,右位则是后星。待到那郦华照登基,这对星便要移去正南的”虞妃述道,“你在看那后星边上有什么?”
“有,有的”三白忙不迭回应,“右位旁有颗小星,却比后星还要亮些,离帝星也更近”
“星象主人运,”虞妃断言,“子舆家大小姐从军杀生甚众,这番倒自折运,白白教山戎夺了她太子妃位子”
“怎么可能!”三白一听七笑将要被弃,不由自主发急“子舆姑娘这般好,我若是那太子,只怕宠她还不及呢,怎舍得抛了?”
“这天下男子,多是得陇望蜀,不知足的鼠辈”虞妃向三白笑道,浓重的轻蔑意味将本来温慧淑娴的面相浸得倒有十分的诡谲扎眼
“不可能!”三白道“我若是得幸娶她,一定毕生情许,死也不惹他处花草”
“你倒是讲情的。”虞妃又哂笑几声“只是费先生还记不记得,那宋碧锦同你订过亲?”
三白哑口无言。只得顾左右而言他“那纵使她教华照抛了,不也有其他朝臣勋戚可嫁么?我一介亡国贱俘怎高攀得起?”
“有趣,”虞妃复又开口,“先前有个人也同你这般说辞。后来可行了大运”
“哪个?”三白颇不以为然。这般说辞不过是宽慰之语,当不得真的。
“赵襄子。天命所赐,虽贱必贵。”虞妃轻描淡写解释“你不久便要交上运的,十年之后,”虞妃略微顿了顿“你会独得圣宠,入朝拜相!”
“嚯,”三白倒吸一口气,心下里却舒快不少。既是自己不久便要交运,那兴许自己同子舆姑娘还有着些结缘的可能。痴心不只是妄想。此刻自己倒像是悬在崖际命垂危缕的人,竭力伸手去采那眼前莓果一般。仅仅是舌尖尖上寸丝半粟的甜美便可使自己了然忘却身后砭骨之痛与眼前茫然行途。
“不过。”虞妃苍老如秋蓬的声音再度响在耳畔“若是真心相惜,便好好待人家女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