囹圄

　　自身尚且难保，何必再来白白搅一番这浑水呢？三白一半不甘地自嘲，伸手拨开横在眼前的几束沾湿的茅草。

　　昨日里确是送那子舆家女儿去了代营。三白竭力回忆，之后倒是完完整整走了出去。印象中城外覆满雪的泥径分外的湿滑难行，自己步步摸索勉强到了邸店。却料不到第二天一早宿处又教代军破门而入，不由分说掣了去。

　　“可是那南朝状元?”中帐案后端坐一位将官，却并非子舆昊，口气倒是十二分的端严凌厉，剑眉斜飞入鬓，藏威不露

　　“是。”三白仰头泰然对答，“日前令妹走失，我送她回营，因而子舆将军认得我。”

　　“那南朝陆氏父子两个待你又是如何？”座上将官冷不防那座上将官剑走偏锋，专提那难言处开口

　　“大卫皇帝定鼎中原，”三白知番官成心欺他，爽性信口虚晃，替那已沦为阶下囚的君上留几分面子，也替那山河破碎风雨飘摇的卫国持几重严尊

　　“大卫向来倚才是举，但凡饱学善谋之人，必当高居庙堂，朝奉圣前”三白不卑不亢字字道来，暗下里却只品出一层又一层心酸

　　“举的又是甚么才？”那番官冷哼一声，蔑道“画才？”一面仿佛成心要使三白难堪，抓起一轴卷帛丢到眼前“堂堂翰林院，不思治国安邦，反倒尽在这花鸟翎毛上钻营取巧，难怪这江山得来全不费工夫”话一出口周遭代卒纷纷哂笑不已，三白听了只觉着如坐针毡

　　“翰林院俊采雾列文章炳焕，描几笔闲画又何谈难事?”三白见那番官强横，决计嘴硬到底“我窥尔等番夷马上掠来江山，也未必有此文治之功”

　　“昭，”一旁紫衫外着银鼠坎肩的青年解劝道“何必同他磨费口舌呢，一并收了解去大同，那时才学高的入朝应职，倚着小把戏得圣宠的，便带回家专司写写画画，也算得物尽其用了”

　　“你主意倒不少，”番官斜睨一眼费三白“不过这可是个有些本事的，暂且收押罢”

　　…………

　　王孙贵戚一批批押进来，本就阴湿逼仄的斗室更显着肮脏拥挤，三白不情不愿地蜷卧在隔间里，一面望向逐此解入的披枷带锁人，天生来的玉叶金枝美姿容，偏偏南柯乍醒跌入万劫不复，此刻更是蓬头赭衣得分外难看。

　　狱中并不算得一个糟糕地方。三白带些恶意去想。活生生的人杂七杂八圈在数尺见方的铁笼子里，活像是乡野草市上待宰的鸡鸭。原先清的生生搅浊，原先净的曳入泥涂，一并淤塞发酵作下贱脏污的垢。女囚们解开怀，毫不吝羞地坦露着白花花的胸脯子哼唱着残缺不全的小曲儿，向值守代卒媚色取巧的模样教人见了又可恨又可怜，不必赘问妇人家世，尽是当朝文武内眷，那稍差一些的，也是千斛万贯，巨富深闺中人。　　

　　纵使逃过一死，怕那时自己也早就沦落作面目全非的蝇营狗苟之辈。三白阖目深思，手却不自主地微颤。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自小读的圣贤书中道理，在这当下确实如此清醒残酷的鲜血淋漓。

　　代人好像待自己还不错。不晓得是不是因为送那女孩儿回营的缘故。三白抬头环视一周，重又将无措的黯然目光收回容膝的陋室。羁押人众不论怎番多，自己倒是独享一处。铺盖的茅草也是罕有的干净厚实，更何况值守的代卒也少来寻他麻烦。相较之下三白几要极力压制不时涌现而出的对代人感恩戴德心思。

　　方才还嬉笑高谈的外间值守代卒蓦然噤了声，三白猜测是哪位军中要人来此视看，一阵略显杂乱的足音响动，目所能及的灰暗破败中闯入一抹明丽妃色。

　　正是那子舆女儿。今日较之昨朝倒是大有不同：外罩一身羽纱面鹤氅，白狐滚边像是取来姑苏山梨花镶就的，内里一袭织金厚缎裙，足踏挖云青羊皮小靴，行时步步款摆带起香风靡靡，引来满牢囚徒痴痴凝望，一双双浑浊眼睛又回光返照似的亮起来，一半是羡慕一半是感触。

　　那女孩儿一进牢区便左顾右盼，远远望见三白，飞也似奔了去，裙袖飘拂激起丛生红浪。

　　她不属于这儿。三白垂头刻意避过交汇视线，又一面强压捺了不舍移目的内心痒动。盼那女孩儿嫌厌牢里泛霉腐气，早些动身离去；又希图那女孩儿认出自己是前几日送自己回营的恩人，以道谢名义多来瞧上两眼。

　　那女孩儿偏偏就赖在三白牢间口不走，伸了皎素十指握住铁栏，剪水横波好奇地停在隔间内里三白身上，倒像是流连蹁跹彩蝶认定了万芳丛中最喜爱的一瓣儿似的。

　　三白却是一半儿渴盼一半儿惭怍，贪婪捕捉着那女孩儿新熏的开元香气息，却偏偏别过头不正眼相待。

　　“何事？”三白悠悠开口，自觉话里带几分令自己也觉着做作可厌的矜持

　　余光瞥见那女孩儿，却无半点冷遇恼怒，止嘻开两片红唇，笑意盈盈道“看南朝状元”

　　罢了罢了，也由她看去。三白几要疑心那女孩儿前世是苎萝溪边浣纱的越女，不然怎得莞尔展眉之际便教人卸下防备心甘情愿陷落沉沦呢？纵使模样儿并无古史间夷光那般十二分好颜色。

　　自己这番光景有甚么好看。三白别别扭扭想道。偏生得悖时运分，披红挂锦骅骝游街未教她见上一眼，偏生南冠羁旅囹圄深陷反倒与她遇见。

　　两人如此各怀心事沉吟了一盏茶工夫，那女孩儿先告了辞。三白也也顾不上自惭形愧，抬了眼同她四目相对。

　　“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三白仍觉着不甚过意，故作玄虚发问

　　“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那女孩儿报以一笑，缓缓转身离开，暮间黯淡光线里那绯色背影愈发秾艳，远远地渺作一粒我见犹怜朱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