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隐若现的鱼肚白方才涂抹于东向天幕,营头角声便已将浅眠的卫营全数唤醒。点将台下人头攒动,新拭兵刃在微明曙色间熠熠发亮,撕开作一线皎白天幕。
沙场秋点兵。台上身披重甲的将官薄唇紧抿,庭燎闪现暴露了眼尾饱蓄将坠的晶莹。
头顶帅旗方经三牲血祭,繁杂古老的仪式有条不紊进行,不敢马虎一分一毫。三军主帅更是亲自观摩祭仪,向列代护国英灵祷祝着旗开得胜的拨云见日。
“国家养士百二十年,”分分明明是万人齐聚的校场,却意外沉默作太初混沌的无声无言。沈季真甚至听得见自己心脏的搏动,沉稳有力的一声又一声。
“仗节死义,”沈季真又道。台下是数以千计的眼睛,都直直看向点将台上慷慨激昂的他,每一双都是锐意难当的鹰视目光,混杂着矢志杀敌的坚决,家仇国恨的积愤,马革裹尸的悲壮,誓死无归的从容,众势一重重叠加化作无边无涯的壮怀激烈,沉甸甸压得他几近窒息。
“就在今日!”话到口中已变作声嘶力竭的仰天长啸,义愤填膺之下一切言语反倒显得过于苍白乏力,唯有最原始的本能咆哮唤起台下众将卒决死斗志
群情昂然之下沈孟仁却是一言不发,三分欣慰七分忧切的目光找了一旁的沈季真去,暗里祈愿沈家这位人号常胜将军的芝兰玉树得以克敌凯旋。
他的眼睛向来好看。沈孟仁有些神散心乱,这云梦沈氏的少子生来便是目秀眉清,涵虚彻透的眸子更是神采奕奕流波宛转似将八百里洞庭整纳入其间,而现在那湖温润潋滟已是晚急秋潮的澎湃汹涌,浊浪排空日星隐曜,百丈玉城雪岭际天而来欲要将一切秽辱吞没其间。
前路凶险难测,代国起自九边塞上,士卒本就惯耐苦战,更何况南征大举倾巢,琅琊守子舆昊督军,鬼才令狐征舒坐镇,新秀女将峥嵘展露,黑云压城际候,板荡难安时局,他兄弟二人可否挽狂澜颓势扶大厦倾盘呢?
东曦已驾凌九霄天幕,层云间乍现时迸射出万丈金光洒落校场,初阳笼覆之下沈季真重甲表层浮光熠熠跃金闪灼作一派粲然神采,恍若九天扶摇临凡救难的护国神明。
甲光向日金鳞开。
伐伐金鼓喧响如同借力好风将本就高亢的士气推至无上的极巅,黄金台上的恳恳嘱托,失地丧权的蒙羞忍耻一并驱使这支精锐之师踏上反攻的前程。
哪怕前路是十二分的渺茫黯淡。
城上耀武扬威的代军旗被一箭射落坠入泥涂。策马扬刀间城门洞开十万大军蜂拥直入,城上仅剩的几个代人也纷纷丢盔弃甲作鸟兽散,白白将弓弩伏藏的射垛拱手让人。
“当心有诈”沈季真愁眉紧锁嘱告副将。这鬼才令狐自己却是早有耳闻,如此轻易便放自己一行进城,端的怕不是瓮中捉鳖把戏。
既是开门揖盗,便不如借势收下这份厚礼。沈季真派了孟仁领军直冲邯郸官署,自己则率领三军径自入城。
卫军载驰长驱而入,倒自先惊了一着。
城中分分明明一片死寂,焦黑的地表升起不甘作罢的缟色烟缕,残余炙烫的焚烬滋滋作响,熏目冲鼻的惨烈尸臭分分明明向迟来的大军控诉前夜瑶琳胜景一夕之间沦作阿鼻火狱的凄情。
沈孟仁一路磕磕绊绊,道上横七竖八皆是烟熏火燎的黧色砖瓦残砾,马行步步踏动扬起烟災劫灰,未及凝结的膏脂四处流溢作纵横交织的黏质痕迹,浓重焦灼气味将入城人马逼得几近窒息。
街道已教烧作平地,完完全全回归诗礼教化之始的荒蛮本真,坊门路巷均已夷作焦土一片,偶而见到的尸身也残破丑陋得不堪入目,沈孟仁只得强忍不适,凭借仅有的方向感寻至邯郸官署。
后园的清池已干涸净尽,连那仅有的几尾白鲤也成了贴附在卷石底丑陋难堪的一团。沈孟仁下马,俯身屏息细细查看旧有建筑残迹。
遍地狼藉中止余下一枚丁香色指环,表面烟災拂尽露出熙暖天光沐中特有的晶亮。是那胡人军师佩戴的饰物,不晓得怎会落在余烬里,莫非……沈孟仁猜测,一面正色凝神回马去寻自家胞弟
“你说代国军中失火,自己烧了个干净?”沈季真讶异万分,探头四顾道
“大概是罢”沈孟仁含混不清地应和,一面递上方才拾到的指环“那鬼才手上戴的”
“你确定代国二十万兵众,”沈季真颇怀疑地停顿“只有鬼才一个戴这指环?我看那子舆家三口儿也是显贵,更何况还有一员女将在里面”
“我听说紫石英疗愈心惊有奇效,那代国老皇帝秉性横暴杀人无计,想来心中有惧,少不了这些来安神,因而钦定御物。鬼才十三岁随军,颇得老皇帝爱重,获赐这件儿也不稀罕”
沈季真垂头去看那指环,剔透晶亮的光洁表面莳绘贴金流云纹路勾缕牵连,这般精细考究的饰物非承恩深重者莫有,却又不敢轻下论断“还有余下什么没有?”
“余下?”沈孟仁胸中不由得咯噔一声,这偌大一城被烧作这般光景,怎好寻代人踪迹?若言人祸,辛辛苦苦打下的城怎来的放火烧净歪理?如道天报,怎生得这般巧,几日便不偏不倚横祸飞临?
“不急,”沈季真见兄长为难,缓缓道“我看这灾厄惨烈,非是一时半会查得清,不若暂且安顿三军,细细勘验。那代人教烧没了正好,若是侥幸逃脱,也只怕一时半会难以再来”
“好”沈孟仁应道,交代了副将安营设帐,自己却带了亲卫四处掘土寻勘幸免之物
城中有生人!及近一处残垣,蓦然自余烬中爬出一人,衣着自是破败不堪,面目更是教烟熏得黧黑难辨
“哪个?”沈孟仁方才一把将那人自灰中揪出,周遭亲卫纷纷迫不及待抽刃直指
那污黑一团极难称之为人,沈孟仁方才松手,复又倒落匍匐在地,两只无手的残缺前臂徒劳地攀住地表凹凸不平的瓦砾,本属于人腿的位置也仅剩下蜷曲细弱的一双炭棒状髀骨
“先带回去罢”沈孟仁虽心中生疑,毕竟好生秉德,见那人如此凄惨样子,只觉着心如刀绞意似油煎,不由自主生出几分哀怜意味
待几员亲卫扛抬着那幸存者走向扎营地,沈孟仁方才放下心来,拨开横断的焦木,才窥见方才那人藏身地方,恰是一处暗窖
窖里没有半点水迹,倒是合适藏人。这窖处所倒是甚好,正在断墙根下,火自上溢过断墙却未能伤及下井。恰好留得那人半条性命。
附近人倒不少,可惜尽是死尸,且早已烧个黑透,衣着面貌均不可辨识,更兼上恶浊难闻,一众亲卫皆不愿靠近,沈孟仁只得作罢,摆摆手将尸身放回原处。自己到底是行军之将,并非勘案仵作,对着几具死人翻来覆去不厌其烦,他可未必有如此心思。
待到西山日斜,天光黯淡时分,派去城中勘探的兵员纷纷归营。结果自是无甚了然,沈氏兄弟二人也只得寄希望于唯一幸存的那人。
“怕是活不过今晚”军医斩钉截铁下了断言“你看这身上烧痕,浴也难洗的,天可怜见,行将就木也难体面”
“那他这一身伤……”沈孟仁追问道
“两条腿是火烧致使,手却是教人砍下来的”军医答“幸好他还能说话,不如节度去问个明白?”
沈孟仁面上几乎教忧疑不安占满,又没奈何,只得进帐去向蒲团上那具焦炭口中套话。
“老爷,”那人已醒转过来,一见沈孟仁,激动得颤着火燎烟熏下嘶哑艰涩的喉音,竭力探身将那双荡然无存的手伸向沈孟仁“那黄毛胡儿教人来,”
“来做甚么?”沈孟仁分明预料得到即将听到的残酷词句,却仍强压不适继续发问
“来,来,”那人喉已教交加涕泪哽住,“那黄毛胡儿叫人,捉了小民全家,都押下堂,一个个拿刀活劈了”
“怎么偏生留的你性命?”沈孟仁半信半疑
“黄毛胡儿自己押了我来,砍了我手喂鹰,将我眼前蒙了绑在马上,直到放的火息了,才把我推在窖里”
“那你的腿……”沈季真蹙眉“不也是火烧的么?”
“是啊,”那人几乎是在嚎啕痛哭,昏浊的眼底已挤不出半滴泪“到了番子军营,那黄毛胡儿便丢下我,任由几个小鞑子取乐,拿松油浇了,点火烧我的腿”
“照你这样讲,”沈季真并未因着眼前那人的凄惨遭遇而生出分毫悲悯意味,仍冷言冷语追问“你是被带到他们营里不成?”
“是是是,”那人用尽全力鸡啄碎米般点头
“可曾见到听到什么?”歪在一旁椅上的沈孟仁霍然起身,几步迈到蒲团前,俯下身凑近那人,生怕漏了只言片语
“不曾。只听得几个小鞑子嬉笑”那人无奈作答,沈孟仁分明感到失望自额顶直透下来
“你是哪个?”沈季真反问那人“你可曾认得代国人?”
“猫儿巷七坊思顺”那人老实作答,油灯哔啵作响,照得那人烟熏作黧色的面孔直透着油亮
“看来是熟羌”沈孟仁小声对胞弟道,警惕地将头点了几点
“小的半辈子贩牛营生,先前也只识得一两个代国客商,至于代国军中有头脸的,听也未曾听过”那人话中悲戚已变作惧意哀告,惶惶然看向二沈
够了。沈季真挥手示意那人住口。既是代人纵火焚城,又何以偏偏留他一个?况且又是个通晓番语的熟羌,种种因际相连,便更觉着可疑。正如此思惴,冷不防抬头撞上自家兄长目光
留不得。沈孟仁双唇微翕吐露话语却带着四两拨千斤的致命
一瞬工夫医所里似乎冰结一般,沈季真瞥一眼伏倒在蒲团上的那人,正抖抖索索得宛如丧家之犬,神态举止愈看愈像代人奸细,便不再多言,自是拔剑刺去。
扑的一声微响,利刃贯胸的刹那一阵无名寒风倒灌进帐里,将盏台上唯一的蜜色暖焰撞入无边夜色,不留分毫情面。
大限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