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城遗梦
文\林清挽
编辑\卿傅九亭
组别\B1
总编\顾晞妖妖
2003年。港城。
“昨晚,港城总区高级督察率队联合新港分区、中港分区等八区警力在太平山鹊山公馆逮捕青龙帮现任坐馆傅庭深。此次行动在全球范围内引起巨大轰动。一代毒枭的落网是推动港城法制进程的……”
电视中妆容精致的年轻面孔冷冰冰地念着稿子。
容懿看着那两瓣一张一合的鲜艳嘴唇,只觉脑子钝钝的,寒气在体内迅速蔓延。
旁边给孩子喂饭的菲佣用磕磕绊绊的粤语说:“做咩嘢唔好啊,做扑街仔,死佐都冇人收尸啊。”
是时隔经年再次听到的一句话。那时容懿透过鳞次栉比的旧楼仰望灰蒙蒙的天空,维港的悠远船笛像是掺了碎冰的威士忌,危险又迷离。
为了显得毫不费力,她也曾拼尽全力。
餐桌另一边的陈仲理俯身握住她的手,骨节分明的手指传出让人安稳的温度。她的丈夫,继承了望族陈家的风骨和衣钵,握住手术刀成为了港城医院史上最年轻的院长。
“已经过去了。小懿。”
容懿轻轻回握他的手,视线却随着落地窗外被霓虹照得斑斓无比的海水渐渐迷离。
(二)
时间退回到1982年。
那是属于港城的不可复制的黄金时代。随着大陆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向祖国南端,这座纸醉金迷的城以她婀娜的魅力吸引无数的底层务工者涌入。
他们听说这里遍地是金,他们听说这里的人赌马、跳舞、讲英文,他们听说这里是喧嚣浮华的不夜城,无数的人在这里发家致富,走向云端。于是他们揣着微薄的家底满怀憧憬地来到这里。
容懿的父母也是这成千上万的做着美丽幻梦的人之一。他们在深水埗租下一间拥挤潮湿的公屋,进口了一大堆盗版碟片推上尖沙咀卖。
那一年,容懿6岁,粤语说得生涩笨拙,只记得家在深水埗113号,隔壁112号有一个笑起来眉眼很好看的哥哥。
那一年,傅庭深9岁,从出生始便随着双腿不大利索的阿嫲住在黑洞洞的笼屋。他的父母在黑帮火拼时被乱枪打死,阿嫲也不知道他们的尸体被埋在哪里。
傅庭深聪明、孝顺,却不喜欢读书,外语国文一塌糊涂。他常常翻墙逃课跑到尖沙咀帮阿嫲张罗小食摊,在傍晚提前煮好云吞面和咖喱鱼蛋,等着隔壁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下课来帮父母收摊。
容懿讨厌身处的摇摇欲坠的公屋,讨厌父母对着过路游人点头哈腰的赔笑,却对着热气腾腾的云吞面和鱼蛋没有半点抵抗力。
那时他们对男女的界限和爱情十分模糊,傅庭深总是在她吃得满嘴都是酱料的时候笑着帮她擦嘴,容懿也总是在收摊之后牵着他的手一起回家。
那时的老唱片在街头巷尾咿呀嘶哑,商铺亮起的霓虹老派中透出些颓靡的味道,勾肩搭背的国高男生讨论着《无间道》和《英雄本色》,发型夸张的街头混混对着学生靓妹吹口哨。
他们牵着手消失在尖沙咀的浮华中。
阿嫲总是笑他们:“阿懿钟意阿深,以后就做阿深嘅老婆啦。”
容懿红着脸不说话,余光偷偷瞄着身边眉目俊朗的小少年。
傅庭深与她四目相对,温柔地揉揉她的小脑袋。他一手牵着阿嫲,一手牵着容懿,嘴角微微扬起:“我以后要赚大钱,让阿懿和阿嫲住在太平山山顶的别墅,吃鱼翅燕窝!”
那时的天空被破破烂烂的瓦片挡住,投下来的光也是灰扑扑的。
容懿却在少年亮亮的眼睛里找到了光。
(三)
“做咩嘢唔好啊,做扑街仔,死佐都冇人收尸啊。”
1991年的秋天,15岁的容懿穿着玛丽安女中的制服裙在街上一路小跑。少女没有沾染上深水埗的市井烟尘气,柔美的鹅蛋脸总能引起小混混在女中门口扎堆吹口哨。不过他们忌惮傅庭深,也只敢吹吹口哨。
她凭着全区第一的成绩以资优生的身份进入整个港城最好的学校。父母早在年岁与风霜中被磨平了棱角,他们终于看清了幻梦背后赤裸裸的现实。容懿是他们唯一的骄傲。
她要走出深水埗,也只能靠自己。
傅庭深轻轻掩上病房的门,回头时正好对上走廊尽头容懿的目光。她湿漉漉的杏眼像是维港经久不散的薄雾,他觉得自己的心也湿漉漉的,像是落了灰的深水埗112号。
18岁的少年轮廓已经长开,深邃的五官纂刻着港城的灯红酒绿,桃花眼里的小小微光依旧坚毅。挺拔的劲瘦身体充斥着力量感与危险的美感。
真奇怪啊,少年与男人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场,融合在他的身上一点都不觉突兀。
他朝容懿无力地笑了笑。容懿只觉得有泪在眼眶打转。她朝少年跑过去,没有一点迟疑。
傅庭深心里一紧,想着要怎么安慰眼前的小姑娘,想着要怎么解释让他的小姑娘放心,想着......小姑娘会不会怕他。
可是他的阿懿直接抱住他,因为不够高还艰难地踮起脚,一下一下地轻轻拍他的肩,忍住泪意安慰他:“阿深,我在啊。你不要难过啊,不要什么都自己扛。我知道阿深是多好的人啊…...”
容懿的眼泪啪嗒啪嗒落在他的白衬衫,抱他却是那样的紧。
阿嫲病得很重很重,勉强果腹的路边摊根本交不起她的医药费。傅庭深走投无路,只好选了那条害死他父母的、阿嫲恨之入骨的路。
不会被人欺负,吃得饱饭,下雨时头顶有片瓦遮掩,能够延长阿嫲的生命。即使会被阿嫲痛骂,会被世人唾弃与恐惧,即使这条命一颗子弹就会被射穿…...只要阿懿不怕他,他就有勇气走下去。
容懿是他在这个时代最后的信仰。
傅庭深揽住怀中的女孩,俯身将下巴轻轻搁在她瘦弱的肩上,谓叹一声:“阿懿,好对不起你啊,说了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结果这么多年还是瘦巴巴的……”
容懿听了,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刚想说点什么,嘴唇却被他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捂住。傅庭深与她额头相抵,手掌因为刀枪与打斗留了薄薄的茧子与伤痕变得粗糙,他怕擦疼容懿的小脸。
“你先听我说。我国高毕业了,不打算升大学了。太浪费钱。你呢,继续安安心心读书,学费我来交,考不好就继续念,我养你。想吃的想买的告诉我,别说没有,你这个年纪的小女生哪个不喜欢打扮...…”
是这样好的傅庭深啊。
父母早就没有钱供她在私立学校读书了,学费都是傅庭深用命挣回来的。小混混骚扰她,他见一个打一个,往死里打。他怕容懿看到他的累累伤痕会害怕,就独自躲在漆黑的公屋吸着凉气胡乱绑绷带…...
他像巨龙一样,用棱角抵抗满世界的恶意,独独为保护她而画起一个圆。
容懿能怎么办呢?她只能装作不知道,心安理得地在女生中间用着昂贵的包包和口红,用物质来掩饰那颗卑劣的自尊心,掩饰永远见不得光的深水埗,残忍地对待那个少年虔诚的温柔。
对不起啊,我要往上爬的。我是要拥抱光的。
她在心里默默地说。抱住他的力度却又紧了紧。
(四)
她微微颤抖着翻开那本玫红色硬质封面的录取通知书,玫瑰形状的底图在纸面肆意生长,高贵而不可一世。烫金的行楷穿刺游走在玫瑰之上,是那样轻的东西,却又是来自云端的另一个世界发出的盛会邀请。
港城大学医学系。全额奖学金。
十几年的抬头望不到天空的生活让她更加清楚这两个词的份量。
那是1994年的盛夏,容懿送给18岁的自己的成人礼。
身边的父母接受着邻里或是真心或是违心的祝福,笑得合不拢嘴。
终于平静下来时,父亲猛灌一口啤酒道:“这些年阿深怎样对你的,我们都看得清楚。阿懿啊,跟他订婚吧。没有比他对你更好的人了…...包括我们。”
“老傅你没毛病吧?我女儿坦坦荡荡一片光明的未来,为什么要跟着那个刀尖上舔血的烂仔一起?这种烂仔离得越远越好啊...…”
又是永无休止的谩骂和争吵。让人疲惫而厌恶的一切。
容懿重重关上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嘈杂的声音依旧从里面传出来。热气在日头下如浪潮翻涌,老旧的街区随手一截都是王家卫电影里的朦胧质感。
那时傅庭深的名头已经渐渐在港城崭露头角。有智谋,圆滑老成,敢做敢闯,青龙帮的坐馆有心提拔他来抗衡守旧势力。才21岁,已经掌管帮会在新港分区的所有酒吧。
深水埗的男孩子对他怀有一种英雄主义的憧憬,女孩子则怀着罗曼蒂克式的甜蜜糖衣悄悄与朋友谈论关于他的少女心事。那些上了年纪的阿嫲和母亲则会蹙着眉头将他当作反面例子加以抨击。
“小公主,升学快乐。”
独属于他的醉酒嗓在容懿身后响起,慵懒且温柔。还没回头,傅庭深便从后面轻轻松松地将她小小的身体整个儿拢进怀里。清冽冷丽的雪松夹杂着淡淡的万宝路燃尽的气味,让人心安。
容懿蹙眉看他:“又抽烟?”
傅庭深知道小姑娘不开心,赶紧给她顺毛:“一支而已。那帮死阿sir最近盯得紧,不给点好处不行。”
两个人挤在小小的阁楼看碟片。
傅庭深对这些文绉绉的东西一向是没有兴趣的,只是见容懿喜欢,便高价托人从国外舶来正版的影碟。那堆在屋里堆成小山的劣质影碟,是她想要拼命遮盖的污点之一。
那天播的是法国的《两小无猜》。她在多年后仍清晰记得那一幕:午后的阁楼闷热得像个密不透风的蒸笼,外面聒噪的蝉鸣透着暑气传入耳膜。阳光洒在傅庭深深邃的侧脸上,她甚至能看到他小小的绒毛。
他睡得很沉。他太累了。长时间高度紧绷的精神和超负荷的体力消耗使他的嘴唇微微发白,淡淡的乌青盖住旧日的伤痕。
那是属于傅庭深的风流与荣光。
他的脑袋轻轻靠在容懿的肩上,毫不设防。她觉得脸上的燥热难以消散,便故作专注地看着屏幕中一个个鲜艳明快的镜头。
“有两三件事我是敢做的,就算我没说出来。”
“比如?”
“吃蚂蚁,嘲笑法国就业局里那些失业的人,像疯子一样爱你。”
他们在钢筋水泥下拥吻。他们彼此相爱直至死亡。
傅庭深睁开眼时,电影早已播完。容懿不忍叫醒他,便保持着这个姿势看书。他望着小姑娘白白嫩嫩的脸,只觉得岁月静好,心里柔软得一塌糊涂。
“阿懿,等你大学毕业了,我们就结婚吧。我已经在攒钱了,这几年多赚一点,给你买全港城最大的戒指,在中环买几套房,然后干体面的事业。”许是刚刚睡醒,他的声音有些嘶哑,眼睛却亮得像是揉碎的星。
容懿没有看他,盯着手中的书有些出神。傅庭深只当她听懵了,好笑又无奈地捏捏她的脸,眼中是藏不住的赤诚的深情:“十一年了,阿嫲走了,我只有你了。阿懿,我好想跟你有个家。我们的家。”
她透过少年的脸,遥遥地看到当年六岁那个哭着走进贫民窟的自己。她依旧是这样自卑、凉薄、卑劣、野心勃勃的人。
她轻笑着眯起眼,说了《两小无猜》里那句经典的台词:“CAP PAS CAP?(敢不敢)”
(五)
任岁月如何更迭,任世事如何变迁,依旧有无数人在这座醉生梦死的城里做着飞黄腾达的美梦,仰望着太平山顶流光溢彩的脂粉盛宴。中环广场的钢筋水泥依旧稳稳挺立,望着奔涌的海水和豪华漂亮的轮船。
那群怀着英雄梦的少年随着港城电影流金岁月的逝去终于接受了自己的平庸,老阿嫲口中的“扑街仔”渐渐随着社会的日趋完善消失在霓虹灯的尽头,红唇媚眼大波浪的凤姐随着流淌的海水隐匿在风尘之中。
港城还是那个港城,噩梦依旧伴随着昼夜如期而至,霓虹灯依旧勾人心魄,尖沙咀的夜市依旧人潮涌动。
只是一个时代落幕罢了。
这是1997年,这一年夏天的雨水异常充沛。
维港夜晚的风是温柔的。带着奢靡的脂粉和钞票的味道。
容懿一席白色的CHANEL高定长裙,精心搭理的长发随晚风轻盈翻飞。
大三修完所有本科课程提前毕业,空降成为港城医院历史上最年轻的心内科科长,与直系学长、港城医院院长陈仲理订婚。21岁出头的她,无论是哪一件事,都辉煌得让人艳羡。
那个讲不好英文和粤语、只会闷头读书、为了交齐学费发愁的深水埗女孩已经彻彻底底成为尘封的过往。连同那个不厌其烦教她粤语、带她去看娇艳鲜花、用命攒钱帮她交学费的少年一起,彻底尘封。
她终于可以迎刃有余地站在云端的盛宴,终于可以站在中环的顶端俯视那些做着美丽幻梦的芸芸众生,终于拥抱到了光。
“阿深,我终于看到港城的天空了。”她偏头看向身边沉默的男人,声音温温软软的,像极了维港的晚风。
她在升上大学之后开始拒绝他的钱,无视他的电话和短信,搪塞他见面的哀求。容懿知道他的势力已经逐渐蔓延到整个帮派,年迈的坐馆有让位给他的打算。他已经可以买到太平山山顶的别墅了。
“为什么?”傅庭深望向她明如秋水的眸子,声音沙哑得不像话。天价的阿尼玛西装包裹住男人健硕的身体,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他依旧俊朗得招惹人喜欢,眼里的小小微光却早已熄灭。
容懿想起小时候看《喋血街头》的盗版碟片,爸爸对阿荣说:“这个世界是这样的了,有钱就高贵,没钱就下贱。”其实那不是他们的错,错就错在他们生长在这个社会,没有选择的余地。
1997年恰逢港城的政权更迭,在维港矗立百年的大英帝国国旗黯然退场,鲜艳的五星红旗带来了法制与民主的社会新规则。一众帮派社团要么忙着洗白从良,要么变卖资产远赴国外,江湖逐渐成为过往。
傅庭深也是应该走的。他这些年赚的钱足以在国外过上优渥富足的生活。若是还留在港城,难保会成为口诛笔伐的对象。
容懿莫名觉得眼睛有些酸涩,却仍是勾唇笑着:“我想堂堂正正地活在阳光下啊。我们是势不两立的,既然要走不同的路,就一定要划清界限。”
那一夜的维港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霓虹倒映在海水上,显得辉煌而落寞。对岸依旧是车水马龙人影如织,汽船的鸣笛悠远得像是从上个世纪传来的时代乐章。
陈仲理在他们后面不远处倚着保时捷等她。
傅庭深沉默了许久。他一定是恨她的吧?她自私、凉薄、趋炎附势。她没有心。打她、骂她,她都认了。容懿想着。
可是他没有。她伤他这样深,他依旧没有说什么。他的脸上有冰凉的水往下滴,她不知道那是泪水还是雨水。
傅庭深看着她的发丝被雨水打湿,下意识想脱下外套给她挡雨,像是过往年岁里无数次那样做。只是如今他没有立场了。他失去她了,或者说从来没有得到过。
“好。以后好好照顾自己。洗完头一定要吹头发,生理期之前让你丈夫备好暖水袋和红糖,冬天穿的袜子不要露出脚踝...…阿懿,一定要幸福。”傅庭深啊,从来都不舍得说她一句不好。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那一夜,傅庭深站在码头边抽了一地的烟。
(尾声)
她松开陈仲理的手,起身随便套了件外套。
陈仲理透过金丝框眼镜看她出门,轻声道:“注意你的身份。”
容懿回头看他一眼,淡淡笑着应了声。
她独自开车去了维港。2003年的港城依旧婀娜妩媚,吸引着成千上万的底层劳工涌入。
她在码头点燃一支他钟爱的万宝路,薄薄的烟雾缭绕在眼前。
有些事,她从没告诉他。
比如15岁那年在阿嫲的病房前与他额头相抵时,她剧烈的心跳。
比如18岁那年在狭小阁楼里,她望着他熟睡的脸,偷偷吻过他的唇。
比如20岁那年周围的女生背后非议他的家庭,她狠狠抬手打过她们。
容懿是爱傅庭深的。很爱很爱。
她脸红红地对着阿嫲嘟哝“才不要嫁给阿深”,是因为对少年的心意恃宠而骄,同时悄悄开始构思关于与他的未来。
她说“CAP PAS CAP”,是因为她跟苏菲一样,肆无忌惮的追问中藏着小小的希冀。
她说要划清界限,是因为他的处境太危险,必须尽快离开港城,否则难逃法律裁决。
只是这份爱,在与更好的未来不能兼容时,她选择了后者。
她鄙夷那些来港城做幻梦的人。她却也是这样的人。
维港的风带来微微的湿意。她擦了擦眼泪。
“阿深,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