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数月,寒巳节日近了。十二月初十,是玄冥神的诞辰,也是玄冥教最盛大的节日。按着旧例,七殿阎罗和十七层狱主都要回两界山酬神,一来共叙教友之情,二来也向教主回报各地教务。
寒巳节前一个月,正好是我爹的寿辰。往年都是两界山上的三位狱主和教众小聚一下,为教主贺寿,今年也不例外。
寿宴之上,教主赐酒,信徒祝寿,宾主尽欢,自然是一派和气。我只管坐在我爹下首那独一席,认认真真地啃着一只猪脚。这只猪脚,肥而不腻,香气扑鼻,甚合我意。我吃得正香,周围忽然安静,就见每个人都望着我,我咬着一个猪蹄,炯炯地回望着他们。只听爹又问了一遍:“死灵今年多大了?”
我忙咽了一口,答曰:“十六了。”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再没说什么。我不与他计较,当爹的大多记不得孩子的年岁,姑娘大了变得亲爹认不出也是常有的。
我爹不喜欢太热闹,酒过三巡,他祝了一杯酒便离席了。教主一离席,这帮人都松了口气,互相敬起酒来,大堂上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忽然一阵乐声传来,堂上翩跹飘来一队舞女,和着鼓点跳起舞来。领头的自然又是死仙,她这支《凤求凰》打五岁就开始跳,跳了十年也没啥新花样。然而一众信徒却都赞不绝口,直夸“十六爷的千金舞姿何其优美,真乃九天凤凰落凡尘啊。”“是啊是啊……”
席上的十六婶一脸得意之色,口中说道:“诸位叔伯谬赞了。我们仙儿只是小小凡女,比不得那忘川之女,本是枉死城下江流儿,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
哈?
席上的人面面相觑,多半不知她所言何意。十六叔瞪了她一眼:“休说这话!”
她还似颇为委屈:“怎么,我还说不得了。这么多年,你柏离渊为教主立下多少汗马功劳,可曾得到教主青眼?且不提我们仙儿,单说十五哥家的死神和死魔,也未见得如此轻易出入总坛。怎么偏偏有那么独一份?若是教主嫡亲的血脉,我们鞍前马后绝无怨言。若是出身寻常人家,我们也只当敬着教主了。可却偏偏与枉死城有着勾连。当年那场大战,你柏离渊伤了手筋,再也没法提起铁杵。更不要提那无数战死的兄弟……”
“够了。”久未发声的十七叔忽然开口,“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今日良辰佳节,十六嫂就说些高兴的吧。正巧灵儿的琴艺有些进益,叫她给各位叔伯献上一曲。灵儿,取琴来。”
我迷迷糊糊地走到他身边:“枉死城怎么了?是和我有关系吗?”
“一点关系都没有。去吧。”
我又梦游般地走出了大堂,出了门口却没走远,只听大堂一派寂寂。十七叔低沉的声音响起:“十五哥、十六哥、两位嫂嫂,我知各位一心供教,劳苦功高。但事分两头,灵儿还小,一切与她无尤。今日我也把话说明白:有我周离岸的方圆十里,不许任何人揭灵儿的伤疤。”
话音落下,十六叔一家都不再讲话。十五叔出来打圆场:“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我们兄弟一心,不要因为这点事伤了和气。来,教主不在,我这做哥哥的敬大家一杯!旧事就不要再提了!”
我取了琴来,弹了一首《醉渔唱晚》。这曲子我再熟悉不过,手指抚弦,旋律自然而然倾泻而出,时而婉转,时而忧郁。死仙仍在跳舞,游走在每张桌子之间给人敬酒。最后来到十七叔桌前,斟了满满一杯捏在指尖,眼光灼着十七叔的眼睛:“素日见不上十七叔一面,今日难得,仙儿敬您一杯。”此情此景,我手中的琴弦不由得加快,一声比一声激越,一声比一声凄厉。却见十七叔挡下了她那杯酒,口称:“你年纪轻,饮酒不宜。这杯十七叔就替你喝了。”说罢拿过酒杯,一饮而尽。
好家伙!
这一刹那,我手指全不受控,大殿平地风起,琴声如狼嚎虎啸,似有千钧之力,从琴台激射而出。
“咳!”死仙一口鲜血喷出,径直跌在十七叔怀里。大堂忽然乱作一团,十六叔抢先上前查看,赫然回头看了我一眼,一把抓住了旁边十七叔的肩膀:“你竟教她‘彼岸黄泉’的心法?!”
十七叔也明显一脸惊愕。十五叔仔细查看了她的伤势,说:“幸而未损心脉。带她回去好生休养。”十六叔和十六婶忙将她带出了大殿。
一通手忙脚乱,众人也纷纷告辞。大殿就剩了我们几个,十五叔连连叹息,挥袖离去。我静静地坐在琴台后,看着十七叔。
他的声音听不出悲喜:“你跟我过来。”
我小的时候,他也罚我跪过。
最久的一次,是我爬上神龛,不小心打碎了玄冥神的塑像。这是极重的罪过,我被罚跪三天三夜。只是那会儿我聪明,一口一个“好师父我再也不敢了”“师父今天天气很好,你长得很好看”“师父,哎呀,我头疼……”反正总有办法,叫他赶我回家。
这一回怕没这么简单。
我跪在神像前,师父在不远处打坐。他一口咬定我偷学了心法,练了内功,否则不可能修出黄泉之气来。
“彼岸黄泉”,玄冥教独门内功,可在经脉之中修出黄泉之气,一股黄泉之气便是千钧重量,若十二正经与奇经八脉全部修出,纵谈笑出手,亦重于泰山。
可我根本就不知道这该死的内功心法是什么狗屁玩意儿。
好吧,我承认我没有那么乖,也曾照着翻出来的无名秘籍练了点小功夫,不过那都是名不见经传的一些小幻术、魅术什么的,都是学来好玩的。
他要我承认我偷学武功,我抵死不认。他就要我一直跪着,不说实话不准起来。
呵,折腾了大半夜了,我也累了。不就是说实话么,这有何难?
“师父……今晚月光很好,你长得很好看。”
“……”
“师父……哎呀,我头好疼呀……”
“……”
“师父……我是真的头痛。”
我就这么念叨着,不知什么时候就倒在了地上。只感觉我的眼睛也流出了血,鼻子也出了血,嘴巴和耳朵也出了血。简单来说就是七窍流血。
一阵风来,我的身子又似烧了起来。意识消散之际,只余十七叔紧张的呼唤:“灵儿……”
黑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