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暗中搓了搓手臂上立起的汗毛,也跟着一叹。
小槐从他的碗碟里顺了两三颗莲子回到树上,递给我一颗,“喏。”我接过莲子,圆圆凉凉的一颗放在手心里,看着她,不吃也不说话。
她朝我“嘘”道:“再等等,等他走了再说。”
小槐是有故事的妖精。这自然毫无疑问,人活百年都能有不少故事,何况一个活了几百年的妖精。而那时的我却还年轻。人年轻的时候总爱听故事,因为自己没有,不像人老了,自己有了故事,就不爱听别人的了。人总是爱自己没有的东西。
唐祁宁留到深夜,带来的酒喝得七七八八,棋盘上的黑白也各自割据分明,他方歪过头又瞧了瞧这树,带点迷蒙的醉意弯起眼笑了笑,一时又跟画里的人儿似的。我心想这人被封作姑苏四绝实在是有理由的,心里跳了跳,竟不由对另外三人也存了点期待。
一盏白灯笼,一杆清瘦的身影,飘飘地去了。
目送他走远,我才终于松了口气,叹道:“这老兄可憋死我了。”
小槐拿莲子丢我,“怪你,差点被他发现。”莲子落地咚咚地跳开去老远,我说:“怎么不能被他发现?”
“这还用问?你见过哪个妖怪在街上招摇过市的吗?”
“可是看他那样子,你大概早就招摇过了罢?”
她一愣,立刻还嘴道:“我为妖向来低调。那样哪里好算招摇的?”
我对她“低调”二字十分怀疑,对“那样”二字更是好奇,便问道:“你说说看,怎么个低调法?那样又是哪样?”
她眉头一皱,头发一拨,两只脚丫又晃起来,道:“十多年前的事了!十多年来我只现身见过他那一次。”
“哪一次?”
“……那次他哭得凶,我就忍不住。”
我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忍不住啥?”
夜风拂面而过,她荡着两只脚,浑不在意:“尝了他的眼泪啊。”说着转头,那双清楚灵动的眼睛看住我,“就跟昨晚一样。”
“然而那时候他才多大啊,”她继续自言自语,“五岁?六岁?还哭得迷迷糊糊的,一般人都不会记得吧……”
可是要不怎么说唐祁宁早慧呢,他混得姑苏四绝的名声又不是仅凭了一张脸。小槐觉得该忘的事,那个孩子记得清清楚楚,记了十二年。
而那时候的小槐,确实也没她自己想的这样低调。
至少在他四岁未满时的夏夜,抬头星汉灿烂,耳边虫鸣窸窣,日子安逸得像梦,那一角水绿色的衣衫就在梦里被风吹动,蝴蝶一样翩翩地飞舞起来。他想指给母亲看,母亲却不在,只有渺远的歌声。他想母亲唱歌向来是好听的,只不肯唱给他听。
又在他五岁上的暮春,槐花挂满树,他小心翼翼地爬上树想摘槐花却不慎失足时,身下刹那间围过来许多枝桠,他在春天尚嫩的槐叶与攒跌的槐花中缓缓落地。枝桠完成使命后舒展着筋骨回到原位,在微热的风里沙沙的响,阳光搓碎了落到他脸上,像星星点点的笑声。他攥着手里的槐花说“谢谢”,树上的蝉就叫了起来。
还有一次,也是五岁的时候,他将一只风筝不小心挂在树梢上,怎么扯也扯不下来,正无可奈何,却见绿叶从中忽然伸出一只细白的小手,灵活地将缠结的线轻轻一扯,长风一过,风筝线脱手而去,他手里的线轴骨碌碌地飞快转动,那只燕子风筝转眼间就飞得老高老高……
这样的事在唐祁宁的记忆里不甚枚举,因为这个莫名的朋友,他幼年时虽无玩伴,却也过得并不孤单。
而这一切终结在那一年的立秋。
在我的连番追问下,小槐无奈一叹,道:“你这人真烦。”说着飞身而下走到那门前,回身朝我招招手:“来。”
她在月下轻轻推开这个院落里唯一的一间屋子的正门,檀香沉静而温和的味道便从里边静静散出,与此同时还有一股久无人居的冷清气味掺杂其中,令人心头凉意顿起。此时云朵移开,月光忽然亮堂堂地洒入屋内。小槐抖抖衣袖,从袖中放出数十只萤火虫,朝我嘻嘻一笑:“去年抓的,总觉得能派上用场。”
皎洁月光与幽幽荧光交叠的室内,一时半明半昧疑窦丛生。我抖掉鸡皮疙瘩,抬头便见到一副一人高的画像挂在正中央,画中人大致可见是个女子,执了把团扇款款而立。
“这怎么挂了副画像?”我疑道。
小槐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两脚悬空还是晃着,笑看着我不言不语。
我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正常点……”
她无聊用手扑着萤火虫,笑道:“自己看呀。”
……这果真是个人人都不爱好好说话爱卖关子的世道。
我走近仔细查看那画像,先扫过那女子半掩在团扇之后的眉眼,心中咯噔一声——峨眉冷峭,眼波深蕴,除了周身那拒人千里的疏离,其余都像极了唐祁宁。再看落款,“唐均之印”,推个时间,是二十年前的画。
旁边还提了几句词:
“长相思兮长相忆,
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
何如当初莫相识。”
哦,这便可以一猜了,这画这女子,应都是这相思结的果。
只是,“唐均是谁?”
我正犯嘀咕,小槐忽然伸手指了指那边兰花花架所在的阴暗角落,无奈笑道:“那天也是立秋。”他母亲去世的那天就是立秋。
夜里下了雨,有一道白亮的闪电落到院子里,打破墙角养荷花的一口小水缸。世界好像变作了一个人心惶惶的大海,许多灯光漂浮在海上,然而没有一盏灯是属于年幼的唐祁宁。那个雨夜发生了很多事,然而其中许多都被讳莫如深地隐藏了下来,譬如他孤单惶惑的童年,譬如他肮脏的身世,譬如三尺白绫上飘摇的身影,譬如将他领走的那个男人掌心的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