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九年的冬天比以往来的稍早一些,往年尚是黄叶纷飞的时节,今年已下了第一场雪。
都说瑞雪兆丰年,家家户户都早早的关上了门,求神祈愿,希望来年风调雨顺,又是一个丰收年。
高高的宫墙里,青砖黛瓦都被白雪覆盖,火红火红的灯笼映得白雪都透着红。
女子深一脚浅一脚的踩进雪里,鞋袜都被雪水浸湿她却浑然未觉,青衿提着灯笼跟在她身后。
“娘娘这是要去哪?刚下过雪永尚承还未派人来扫雪,地上滑的很,娘娘当心……”
话尚未说完,女子突然提起裙摆在宫道上奔跑,青衿猝不及防,追着跑的时候灯笼里的烛火被风吹灭,残留烛心缥缈的青烟。
女子在御花园的一棵树前停下,她垂下眸,眼睛里是掩不住的悲伤。
这里,有她的示儿。
死于自己父皇之手的,她的示儿。
她握紧了手,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鲜血淋漓。
青衿大惊,忙唤人去寻太医,手刚碰上女子的,却被女子狠狠的挥开,她想开口劝两句,却听得身后帝王声音凉凉的道,“你果真在这里,下雪了,朕……来看看你。”
青衿吓了一跳,忙蹲下身请安。年轻的帝王垂眸看了她一眼,“起来吧。”
青衿起身,将女子的手用手帕包裹住,女子收回手惨然一笑,“听你这么说,你去了我的宫殿?在温懿丧期刚满的第二日?”
年轻的帝王微微抬眸,“尤未央,注意你和朕的说话方式。”目光落在被手帕包裹的手上,他开口,“手,怎么了?”
尤未央笑着开口,只是那笑却带了丝苦涩,她将手上的伤口展示给面前的男人看,声音近乎怆然,“你在乎过吗?汤尘,你在乎过吗?”
尤未央的动作有些大,手上的手帕飘落在地上,青衿见了连忙替她换了一条干净的,尚未系好,却被尤未央又挥到地上。
年轻的帝王终是冷了眸,“尤未央,朕派给你的人,既是关心你的,你便受着。”
尤未央冷笑一声,向着他走近两步,“汤尘,这些人到底是来伺候我的还是监视我的,你比我清楚。”她微微抬起手,将掌心的伤裸露在他面前,“若今日站在这里的、受伤的是温懿,你还会如此这般无动于衷吗?”
年轻的帝王抬眼看她,眸子里满心满意的都是凉薄。
尤未央退后两步。
他不会的,她曾亲眼见过的。
他为了温懿要斩杀整个未央宫的人。
他眼角存了笑,挥手,屏退了随从,他的,她的。
待众人都退下,他凉凉开口,“朕早就说过,这宫中不许再提温懿,尤未央你当真将朕的话当做耳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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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衿跟着帝王身边的高密走了出去,一步三回头,说实话,她是真不放心她的那位主子,也不知今儿个是怎么了,平素温婉大方的主子今夜格外的刻薄,甚至与帝王起了争执。
高密瞧出青衿的心思,手里的浮尘敲在青衿额头,“别看了,你主子不会有事。”
青衿笑眼眯眯,“为什么呀?”
高密瞧着她的模样,笑出声,“倒是个聪明伶俐的人儿,圣上亏欠你家主子,无论如何,你家主子这条命是保住的。”
青衿没懂,身为帝王,能亏欠自己的妃子什么?
高密却不再理她,目光落在漫长的宫道上,“主子的心思别猜,否则当心掉了脑袋。”
说完他还用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青衿被吓了一跳,瑟缩着脖子不敢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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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花园里,两人气氛剑拔弩张,尤未央微微后退一步,福身,“是臣妾错了,请皇上恕罪。”
他眯着眼睛看她,“无妨。天冷了,早些回去休息。”
说罢,他转身,瞧着意思是要离开了,他刚踏出一步,尤未央叫住他,“汤尘。”
“嗯?”他慢慢转身,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尤未央咬紧了牙关,又来了,又来了!
他总是这样,对她慈眉善目,仿佛能包容她所有的错误,给外界造成他宠爱自己的假象。
所有人都以为温懿死后得宠的是她,不是啊,其实不是的。
她面前站着的这个男人曾因为温懿受的那一丁点的委屈便血染了整个枫久宫。
丝毫不留情面。
她抬眼看他,“你骗先帝说爱我,你骗汤浦说爱我,你骗后宫所有人说爱我,你甚至骗了天下人……说……爱我,到最后,你连自己也骗了过去。可是汤尘,你知道的,你爱的,从来不是我。”
他用宠爱的假象将所有的过错都引到了她的身上,所有人都恨着她和他。
大将军王,长公主,荣信王,浣珠,仓何……
这些和他们有着过往的人,皆因温懿,对她心存怨念。
可她从来都没有错。
她也是受害者。
面前的这个男人何其残忍,用这样的方式来让其他人记住……他和她,有愧于温懿。
以此,让世人牢记……皇后温氏。
哪怕,那人早在三年前就撒手归西。
年轻的帝王没反驳,反倒轻声应了,“你知道,就够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语气,竟是温柔了许多。
早些年前有个人同他说了同样的话。
那时候,他是怎么回答的?
是了,一样的。
你知道,就够了!
尤未央说的没错,他爱的,从来都不是尤未央,作为一个帝王,爱,是禁忌,是软肋。
可这些,尤未央一个人知道就行了。
年轻的帝王衣袖翩然,没有半点留恋的离去,尤未央跌坐在雪地里。
她早该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