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阿米从手中捧着的一本话本里回过神来,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快一个多月未曾见到过田柾国了。他们两个本就不太熟悉,自从嫁到田府之日起,见到他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
阿秀端着一个托盘推开了门走进了书房,向着方阿米行了一礼,道。
“夫人,老爷给你带了你平日爱吃的福齐斋的马蹄糕,看了这么久的话本定会疲乏,你先尝尝糕点再接着看可好?”
阿秀名叫庄秀,是柾国在阿米入府后安置给她的丫鬟,心思单纯,做事又细腻比她从小的贴身丫鬟还要好上几分。她哥哥庄思是田府的总管家,平日里跟在柾国身旁伺候。
“阿秀,你知道老爷近些时日都在做些什么吗?”
阿秀将装着糕点的盘子从托盘取出摆在食桌上,又将备好的一壶茶重新烫了一下倒入茶盏中,走到阿米跟前,伸手道。
“回夫人,家兄月初起就陪老爷去了南京,说是茶园的货出了些问题,需老爷亲自解决。昨儿夜里老爷他们才赶回府。”
阿米将手搭在阿秀的手上,被她搀扶起走至食桌落座。
阿秀贴心的在之前将茶盏用凉水过了一遍,这样加入滚热的茶水也能很快变成温热,她不用等候太久就可饮用。再则近几日伏天炎热,滚热的茶水会让人心烦气闷。
阿米端着茶盏用盏盖撇了撇茶沫,小饮一口。
“夫人不必心急,老爷许是事务繁忙,晚上就会来见你了。他昨夜回府,今日便亲自去为夫人买你爱吃的糕点。由此可见老爷心里可一直想着夫人呢。”
“兴许吧。”
阿米兴致不高的回道。
田柾国的心思她一向是摸不透的。
2.
吃过茶点,阿米觉得头有些昏沉,想着兴许是昨夜睡的不好,回主屋放了帐子盖着锦被,疲倦地阖上了眼睛。
从三月前的那天起她的梦里只会有一个梦,梦里就是那天的场景,她白日里从来不敢回想一刻那天的场景。
她有时望着院后的池塘就想着那天是场恶梦该多好,那天以确是场梦,她一生中最大的噩梦。
四月的一天,那天一直阴着,是风雨欲来的前兆。
阿米如往日一般,同方府的家眷吃过晚席。
往日的宁静被突闯进来的四五十个官兵打断,阿米直觉觉得这些官兵来者不善。
官兵将方府上上下下团团围住。
一位少将喊道,把方府一家都给我拿下。
顷刻间所有人都被控制住,上到家眷,下到仆从。一个一个被官兵控制住,三姨太太吓坏了一直在反抗不让官兵触碰她。结果被那少将一枪打中胸口,血流满地。
阿米被人控制着双臂,那三姨太就倒在她的眼前。她低头看向躺在地上还有些抽搐的三姨太,看着她从不停地喘息到身体因为濒死的抽搐到一切归于平静。她死时的样子和眼里的不甘,阿米全部看在眼里。
方阿米被吓的怔住,她想问她的父亲发生了什么,她想知道这些官兵究竟要做什么,想来是方家惹到了什么祸事。
她又抬眼望向离他不远的父亲,他被人按着跪在地上没有反抗,但是她能感觉到父亲的绝望。
“方知许,你做的事情你心里清楚。你一人做的恶事,害得你的一家大大小小如今都要为你陪葬。”
一位官兵为这位少将搬了红木椅,他在方家前堂中央坐了下来。
方知许没有挣扎,只是跪着向前爬去,拽着少将的裤角急声说道。
“我的罪,我认!能不能放过我的孩子们。郭少将我求求你。”
“呵,往日的方老爷很傲气啊,如今一身傲骨的方知许也有跪下求我的一天。不过满门就是满门,少一个人都不算满门,少一条狗都不行!”
说着那人抬腿一脚踹在方知许的胸口。阿米看着此景哭出声,挣扎着要起身随后被官兵使劲按在地上。
“报!少将,田先生说有要事相见,要放他进来吗?”
“田柾国?他来干什么!?”
他思虑片刻,拧眉说道。
“让他进来吧,这小子可不好惹。”
“是!”
少将指着官兵怒道。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动手!”
阿米害怕的闭上了眼睛,她听见无数子弹上膛的声音。
“郭少将,你好大的威风啊。”
只见一个身着黑色西装的,戴了一副银眼镜的男子走进前堂。阿米的头被按在地面上,只能听见皮鞋走路时发出的哒哒声。
“田少爷,怎么来了?”
少将站身迎接来人,脸上露出一丝讨好的笑容。这也难怪,田柾国是郑上将的好友,他也只有讨好的份。
“我来是要带方家的女儿方阿米走。”
郭少将脸上的笑容凝固了,然后厉声说道。
“田柾国你别太过分了!这不可能!”
来人自顾自地坐在了少将刚刚坐过的椅子上。
“郭桢,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要带方阿米走也不是你说不行就不行的。”
“你...你,你不要以为你和郑号锡是过命的兄弟,我就可以任你揉捏。大帅说了满门抄家,就是满门抄家。谁都少不了,你今儿谁都带不走。”
坐在红木椅上的人把玩着手中的怀表,轻笑了笑。
“我要带走的可是和我定了终身的妻子,你确定你今儿不把这个面子卖给我?”
“看来我是要和号锡哥好好谈谈你这些年..”
少将脸色难看的喊道。
“我答应你,谁是方阿米!”
方阿米挣扎着抬头,她这才看清了田柾国的容貌。
郭桢上下打量了她一眼。
“你真的和方家的女儿有婚约?”
方阿米不认识这人,更没有什么所谓的婚约。
柾国手上继续摆弄着那只怀表,看着她说道。
“郭少将不信的话,可以搜她身,她戴的那块玉佩还是我的呢。”
“给我搜她的身,看看有没有什么玉佩。”
阿米是有块常年随身佩戴着的玉佩,但那是父亲在她儿时为她寻来的和田玉,由她做主打造成了随身的玉佩。
官兵将收到的玉佩交给少将,少将接过玉佩两面翻看了一下,不屑说道。
“这不就是一块普通的破玉佩吗!田柾国你唬我?”
田柾国抬眼深深地看了一眼少将,刻薄地说道。
“普通?”
说完轻笑一声。
“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上等和田玉打造而成的,就是可惜了这玉佩下面的一角被我磕碎了一块。”
阿米听到他的话又怔住了,想着。
他怎么会知道玉佩角上破了一块。
少将看到玉佩上的那个缺角,脸色又沉了沉。
“可这人..”
“虽说阿米现在还姓方,但也算是半个我们田家的人。难道少将想和我田家过不去?还是说你连号锡哥这份情面都不肯给?”
少将把玉佩拍在桌子上,说道。
“但你只能带她一个人走。”
“多谢。”
阿米趁着这个机会跪着向前爬了几步拽住了柾国的西装袖哭着央求他道。
“我能不能和我父亲说句话?我求求你了!我,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他了!我求求你了!”
她已经彻底忘记她和这个男人根本不认识的事实。那男人蹲下身看着她,用指尖为她擦着眼泪。
“别哭了,我答应你,是吧少将?”
“不..”
还没等少将将话说完,柾国便出言打断了他的话
“少将!我后天刚好要去找号锡哥,你看..”
“田柾国!”
“最多一刻钟!”
方阿米和方知许被带到了东厢房。
“父亲!”
“阿米,你快走,千万不要管我们。方家这次在劫难逃,你能活下去再好不过。忘掉我们的姓氏,免得往后牵连到你。我虽不晓得你和田柾国是怎么相识的,但如今也只有他能救你了。”
“我和他并不相识,我也不知他救我是为何。”
“阿米,不管怎样都要好好的活在这世上。带着我们方家所有人的份漂亮地活下去。”
父亲摸了摸阿米的头。
3.
“你带她走吧。”
少将望了一眼方阿米,背过身去。
柾国牵起阿米的手,出了前堂走到影壁处,听到墙后传来一声。
“动手。”
身后是呼啸的枪声。
“不要!”
方阿米转身往回跑去,被田柾国伸手牵制住。
“阿米!你不能回去!”
她没有站稳,哭着跪倒在地上,身上的定制洋装已经沾染了许多灰尘。那声枪声带着她所有的一切而去,是从此世上只剩她一个人。
“究竟是为什么啊!”
哭声悲凄。
“阿米,我先带你回家好不好?”
她哭笑着看着柾国。
“家在哪呀?我的家没了!我死也要留在这里陪着他们。”
墙体的后面又传来声音。
“点火。”
“不可以!”
阿米试图往回爬,被柾国拽住手腕。
“这里太危险了,我带你走。”
田柾国伸手抱起阿米,一步一步地走出方府。
她抱着柾国的颈部向府中望去。
高大的府邸火光漫天,那是方氏府宅留在她人生中的最后一幕。
方氏被抄了满门,府邸被官兵一把火烧了个干净的事情在京中传的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4.
阿米又一次从梦中惊醒,冷汗浸湿了精致的丝质睡袍。
一双手覆在她的手上,紧紧地握住她。掌心的热度在不停扩散蔓延着,她因为害怕而发冷的指尖也被染至温热。
“不要怕,我在这里。”
她这才意识到田柾国正坐在床边。
他有着眉清目秀的好相貌,那双明亮不凡的眼睛,却偏偏被常年佩戴的镜框上厚厚的镜片遮挡住。平日里总是洋人服饰的他,今日却着了一身黛蓝色的长袍。
正当阿米望着他的着装意识神游之际。
柾国伸手替她整理了额前的几缕碎发,缓缓道。
“又被梦魇住了?”
“嗯,总是梦见那天。梦见那满天火光,那凄惨的惨叫声,那无数子弹传入身体的声音..那”
方阿米情绪越发激动,柾国把她搂在怀里,一下一下地轻拍着她的背,小声温柔地哄着她。
“阿米,不要想了好不好,这一切都过去的。你要像父亲说的那样好好地活下去,才能对得起他,对吧?”
“我听阿秀说,你从未时一直躺到现在。都戌时了你还没用晚膳呢,我已经让他们备好了膳食。我陪你用席好不好?省得你明儿又闹胃痛。”
阿米点点头。
“我从南京为你寻了些小玩意儿带了回来,明儿让庄思给你送来。”
柾国从柜中挑了一件同他身上的长袍差不太多颜色的旗袍递给阿米,对她道。
“这件吧,同我一样。夫妻一心。”
是了,那日噩梦之后田柾国真的如他说的那般,风风光光的娶了方阿米进门。
田柾国的身世是阿秀讲给她听的,也是曲折坎坷。他自打出生不久便被母亲抛弃街头,后来成了一街头乞儿,长大后四处做杂工,在酒楼打过杂,也做过码头工人,后在裁缝铺子做学徒工时碰巧遇到了膝下无儿无女的田氏夫妇。田老板是这一带有名的茶商,夫妻二人对柾国颇有好感,觉得他定是和他们有些缘分便收他为养子。奈何他们夫妻二人福薄,双双丧命于一场山难。更可怜柾国还没好好享受多久亲人在侧的日子,就又是独身一人了。不过好在田氏夫妇二人的家产全部归于柾国,他也不必再为生计疲于奔命。
庄秀吩咐小厮将晚膳呈了上来。
晚席间,柾国突然问道。
“阿米,你想去外面走走吗?明日连司长的女儿生日晚宴,你陪我一道去可好?”
阿米握着手中的汤匙,在碗中晃动了几下。
“这...我怕你会因我的身份被那些人耻笑。”
“你也定听说过,我曾经的身世。我怕什么耻笑。”
柾国嘴角泛起讽刺的笑容,大约在自嘲自己那些可悲的过往。
“好吧,我陪你去。”
翌日午后,阿米在书房的小榻上翻看着昨日她并未看完的话本。阿秀在一旁为她轻摇着小扇,省得她又热出汗渍浸湿衣物。
有人敲了敲门。
“夫人。”
是庄思,阿秀跑去开了门。
“哥哥?”
“阿秀,这是老爷从宝瑞阁给夫人定的旗袍,还有此次去南京给夫人带的首饰物件。差我给夫人送来。”
阿秀接过托盘,对庄思说道。
“我来交给夫人就好,哥哥你快回前堂候着。”
“嗯。”
阿秀将托盘呈到阿米眼前。
她放下手中的话本,伸手摸了旗袍的料子,宝瑞阁的料子向来很好,艾白色也是她从前很钟爱的颜色。
阿米一边摸着料子一边有些懊悔自己昨晚答应陪柾国去赴宴的事情。自方氏灭门后,她再也没有见过这北平街巷上的喧闹景象。唯一与外人的接触便是她嫁入田家那日。
那日宾客中议论她家中没落的话语她自是句句听进耳中。这也是她平日从不外出的缘由。
“这..”
阿秀打开了一旁的木盒子,应该是柾国昨晚说的在南京寻到的小玩意儿。盒子中多是首饰,还有精致的小罐子应是些胭脂水粉。她拿起簪子细细打量,是京中从未有过的式样。用白玉刻的蝴蝶,簪顶镶着颗亮亮的东西,簪底雕刻了一个小字,细看像是米字。约么是柾国托人特意打造的。
她反复摸着手中那根玉簪,思绪应是也跟着飘到前堂那人身上了。
5.
方阿米许久没去过什么晚宴了,她也不知该以什么样的姿态再踏入这种场合。
没有太多精心打扮,一身艾白色的旗袍衬的她气色不错,乌发被阿秀盘了一个当下官家小姐钟爱的样式,用玉簪做了个点睛之笔。
她手里捏着手袋,走进前堂。柾国坐在堂中央,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
“我这一身是不是很奇怪,要不我还是...”
柾国牵过她的手,安慰道。
“好看!你不要怕,我在呢。”
“老爷车备好了。”
阿秀上前将披肩递给我。
“太太夜里凉,还是戴着披肩备用为好。”
柾国伸手接过披肩,搭在他手臂上。
“我帮你拿着,你一会儿觉得冷了问我要。”
“好。”
坐在车中的时候,看着北平夜晚的繁华。
“你和连家的女儿熟识吗?”
方阿米转头看向柾国,沉思片刻答道。
“从前方家还在时,玩得很好。现在我也不知道了。”
“连司长有意将他的女儿嫁给郑上将,就是号锡哥。我们大婚那天,你见过他。”
“那郑..”
“号锡哥对连....”
“连杳。”
“连杳没什么兴趣,也不想娶她。”
“为什么?”
“大约是放不下心中那个人吧。”
“那为什么不娶他爱的人?”
“当然是娶不了啊,不是每个人都能抱得美人归。”
柾国边笑着说边像阿米靠近,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尖。
阿米愣住,脑子里忍不住再想那柾国想要的那个美人是谁,他得到了吗又或者得到过吗?
6.
被小厮引入宴会厅,一张张曾经熟悉的面孔。
,背后传来的小声议论。
方阿米挎着柾国手臂的手已经紧张的湿透了。
她很害怕,于是她小声在柾国耳边耳语道。
“柾国,我想”
“不要怕,你是我的妻子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柾国的声音不高不低刚好周围的人全部都能听见,议论声更多了。
“方家灭门,怎么方阿米还能活着?”
“大难临头各自飞,还能管什么方家?”
“还能攀上田家,做梦怕是都要笑死了。”
“门不当户不对,也长久不了。”
“没错。”
柾国伸手揽住阿米的肩,朝着正议论的太太们说道。
“门户对不对,我说了才算。几位太太是嫌自家先生现在的官位和生意太舒坦了,想让我替他们松松筋骨是吗?”
那几个妇人的脸色变得不太好,她们知道田柾国这话不是在开玩笑。
“田先生,我们只不过是说些妇人家的玩笑话,你可别往心里听啊。”
“对啊,就是句玩笑,不能当真。”
田柾国看着他们,向前迈了一步。
“玩笑话?我夫人可不会把你们的话当成是玩笑话,你们让她不快,我也不会让你们好过。”
那些女人皆将目光移到方阿米身上。
有个女人伸手握住阿米的手,说道。
“田太太,我们刚刚就是无意一说,你可千万不要放进心里。多有得罪,对不住啊。”
阿米抽出自己的手,道。
“道歉就不必了。柾国,我们去别处逛逛。”
“好。”
方阿米知道这些个太太不过是墙头里的草,一阵风就会倒,不过她没想到田柾国这阵风竟这般好用。
“连司长到。”
众人皆望向楼梯口,连司长和连杳一同出席。
“喜迎各位光临小女的生日宴,大家不必拘束。”
连司长在来宾中打量了一圈,似乎是在找什么人。随后目光中透着失望,当看到柾国时眼中又明亮起来,对一旁的连杳耳语了几声。连杳点了点头随着连司长向柾国走来。
“田先生。”
“连司长。”
连司长走进才看清柾国身边站的是谁。
“这.....阿米?”
“连司长,这是我太太。”
连司长从前也是方父的好友之一。
“阿米啊,方家的事我很抱歉。”
“连伯父,不必自责,况且事发突然。”
“你能理解再好不过,生活上若需我帮助。我定倾尽全力帮你。”
“柾国,你看到郑上将了吗?”
“号锡哥,说过他今天会晚些时候到。”
“你和郑上将向来交好,不知他可否有什么心上人。”
“连司长这是何意?”
连司长张了张口,看了一眼身旁的女儿道。
“杳杳,你和阿米有阵子未见,带她去家里别处看看。”
阿米知道连司长是有意支开她们,想与柾国说些私下话。
“那我去了。”
柾国点点头,在她耳旁说道。
“别走太远。”
她觉得耳边温热又有些痒,她伸手将耳旁的碎发别进耳后,不知是不是碎发的缘故。
7.
连杳挎着阿米的手臂走到后园里找了个凉亭歇脚。
“阿米,你怎么嫁到田家去了?一点消息都没有,你们方家出事的那晚,我和父亲听了信就去方府找你们。可是被火烧的一干二净,你是怎么逃出去的啊,我还以为你也葬送在火海里了。”
阿米将柾国是如何从郭桢手中将她救下的一五一十讲给连杳听。
“那你和他的婚约?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啊?”
“哪有什么婚约,那日之前我从未没见过他。”
“那他..”
“我也不清楚兴许是父亲对他有恩,但父亲忘记了吧。不说我了,你和那郑号锡是怎么回事啊?”
连杳听到郑号锡的名字,眼中泛出女儿家的羞涩。
“你喜欢他!?”
“你还记得我和你讲过我小时候被阿宓推入池塘的事吗?”
“就是你那个不懂事的表弟,趁你不注意推了你一下,你又恰好没扶住栏墙摔入池塘的事。”
“对啊,当时救我上来的哥哥,就是郑号锡!”
方阿米怎么也没想到好友爱慕多年的男人就是郑上将,可柾国也说过这男人心中有爱慕的姑娘。
“可...杳杳若他已有心上人呢?”
“那又如何假以时日我定会让他喜欢上我!”
“那倘若..”
“方阿米?”
她转头望向声源,浑身僵住,郭桢。郭桢带着一个女人向凉亭中走来。那女生不善的看着她,一身火红色的旗袍,十分扎眼。
“她就是方阿米。”
郭桢对那个女生说道。
那个女生眼神越来越恶毒。
“你就是方阿米啊,你可真好运,方家犯下如此大罪都能被你逃掉。”
郭桢轻笑一声。
“逃掉?方家的人一个都逃不掉。上次不过是她侥幸逃脱了,我肯定不会放过你,下次看你还有没有这么好运。”
“你还不知道吧,柾国救你还不是因..”
“田心月!”
方阿米回头见柾国快步向凉亭走来,越过旁人走到她身旁,将手中的披肩盖在她的肩上。
“晚间凉亭冷,你也不知道问我要披肩。”
“我还好,不冷。”
“等你回家喊头疼时就来不及了。”
他随后侧过脸看着郭桢,抬腿踢了他一脚。
“啊!”
连杳被这场面吓到了。
“不放过?侥幸?我看你还想怎么个不放过?”
柾国伸手又将郭桢拽着站起,手扯着他的衣领。
郭桢明明能反抗,却还是任他摆布。
“你要是还想稳稳当当做个少将,就给我打消你脑子里的念头,你当初怎么得到某些消息,你心中有数。我能搞到他的,我自然也能搞到你的,滚。”
他松开郭桢的衣领,郭桢理了理衣着,意味深长的看了方阿米一眼才走。
“表哥。”
那个同郭桢一起来的女人喊了柾国。
柾国没理会她,随着阿米一道坐在凉亭。才抬眼打量她。
“田心月,你应该清楚,我只是田家的养子。对田家沾亲带故的亲戚没什么感情。”
田心月往他的方向迈了一步。
“可姑母说过,希望你能在掌家以后多照顾我一分。”
“你要明白照顾这一词,你一辈子衣食无忧也是照顾,保你性命在这世上也是照顾。至于这一分究竟有多少,全在于我。”
他伸手玩弄着阿米肩头落下的碎发。
“你当初既然投靠了郭桢,相信郭桢定会好好待你。田家也容不下你,你自己好自为之。有的事情若你在多嘴一句,我会让你后悔自己留在这世上。”
阿米知道田柾国并不是面上看着的那样好相处。不过他也从来没有什么害她之意。
8.
那日的宴席不过如一场闹剧,过后阿米也不再细想什么。时日飞快,夏至已过入了寒冬,北平的商人越来越多的迁居去了南京。柾国同阿米商量,也决意迁居去南京。一来南京比北平热闹些,二来田家的茶庄生意也多数在南京。
下人们在院子里不停忙弄迁居的事宜,阿米想起身来帮忙,被庄秀又按回坐在椅子上。
“太太,你有了身子,可不能劳作。”
“可我这都三月有余,也该起身走走。总不能整日在这间小屋一坐,着实闷得慌。”
“如今屋外寒冷,下人们在屋外走来走去一个不小心再碰着太太,伤了太太。等老爷问起可是又要罚奴婢们了。”
“我没你们想的那么娇弱,我要去前堂找他。”
“这...”
“你放心,若他问起来一切有我呢,老爷在哪?”
“这会儿约是在书房。”
阿米起身,走出屋外。说到底她也是第一次有孕,走路也是步步小心。走过前堂时看见正在使唤下人搬东西的庄思。
“太太,你这是来找老爷吗?”
“是啊,庄思他是不是在书房。”
“是,老爷在书房会客,要我去知会一声吗?”
“不用,我直接去找他就好。”
庄思知道,柾国对阿米向来没有什么好避讳的,就由着阿米去了。
阿米刚走到书房门口,便听见里面传来他和女人的争吵声。她记得这个声音是田心月的声音,虽只见过一面,她的声音却让阿米记忆尤深。她停下了脚步打算等一等再进。
一个下人端着茶盏向书房走来应是来为柾国换茶,见阿米正要行礼,被阿米示意免了礼数。那下人拿着托盘推开书房的门,走了进去。
“表哥,你真的打算带她离开北平?”
“你觉得我像是在开玩笑吗?”
“表哥!那我呢!”
“你的事与我无关,不如去问郭桢。”
“表哥,你不就是还在气我,我将你的那份文件偷给郭桢吗?你是不是还在气我背叛了你。你就是因为我把你收集方家犯鸦片的罪证交给了郭桢,你为了恶心郭桢去救下了方阿米,为了让我难过你才娶了她。你报复了我们两个,你开心了?”
阿米听到这些话时,只觉得耳边在嗡嗡作响,其余旁的话都听不见了。
她的脑子里只有一句话他们方家的证据是田柾国收集的,也是他那里泄漏出去的。
这算什么,她嫁给了灭她满门的仇人。
阿米扶着门框,觉得一阵晕眩,胸口血气翻涌,随后吐出一口血。
柾国也觉得门外不对劲,推门走了出去。看见阿米扶着柱子的身影便觉得心慌,向她走去扶住她。
阿米回过神看到柾国时,吓坏了,伸手甩开田柾国。
“你不要碰我!你们!你们!丧尽天良! ”
她伸手颤抖地指着柾国和他身后的田心月。
“田柾国!这就是你当初救我的原因?”
“我没有!”
“我都听到了,你为什么不说实话!你为什么不直接说我从头到尾就是一颗你的棋子!我们方家就是你与他人博弈的棋子!”
田心月笑着对方阿米说道。
“你现在知道也不晚,我要是你还不如当初随方家一道去了呢。”
田柾国回身掐住田心月的脖颈。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庄思呢!庄思!”
庄思闻声跑来。
“老爷,怎么了!”
田柾国将田心月放开,对庄思说道。
“找人,把她的嘴给我缝起来。”
田心月知道柾国是认真的,才想起要认错。拽着柾国的裤腿,哭道。
“表哥,你不能这么对我,姑母九泉下也不会安息的。她只有我这么一个侄女啊!”
柾国冷眼看着她。
“我给过你机会啊。你不要命,我有什么办法。我说过的,我对田家的亲戚没什么感情。庄思,带走。”
田柾国正想向阿米走去,阿米实在撑不住昏了过去。
等到方阿米醒过来的时候已是傍晚,她看到在床旁坐着的是柾国。
她惊声尖叫,被柾国伸手稳住。
“阿米!事情不是你想的这样!你小心孩子!”
“那是怎样?孩子死了更好!他就不应该来到这个世上!孽缘!孽缘!”
方阿米挣扎的更剧烈了。
柾国怕她伤到自己,松开了她。
“我以后再向你解释好不好,你现在心绪不稳定。答应我好生休养好吗?”
方阿米突然安静了下来,眼睛通红地看着柾国问道。
“你就回答我一个问题,不要骗我。郭桢灭我们方家满门的证据真的是从你那里得来的?”
“是。”
“你走吧,走啊!你快滚啊!滚呐!”
柾国走后吩咐了庄秀要细心照顾阿米。
庄秀进屋看到阿米也是有些心惊,她不明白太太出去不过一个时辰怎么就成这样了。
“太太,你和老爷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什么误会啊,不过是我嫁给了一个和我有灭门之仇的男人。”
“老爷怎么可能会做这些事呢!太太,老爷对你的喜欢我们这些下人都是看在眼中的,老爷断不能对您做出这些事啊。”
阿米没有理会阿秀的话,死气沉沉的躺在帐子里。她想着方氏灭门,她若是没和柾国走,被那些飞来子弹打穿身体,又或者被郭桢一把火烧死是不是会比现在的自己来的好过些。
当初那些说她是叛徒,说她抛弃了方家的话好似在一一灵验。施舍来的日子也没几天好过的。
第二天柾国正在前堂看着茶园送来的信,被突然闯入的庄思吓到。
“老爷,太太在后院投湖自尽,被阿秀发现救上来了。”
田柾国放下手中的信,起身喊道,随后跑向后院。
“快去请郎中。”
“绿林已经去请了,估计快到了。”
柾国进屋看到阿米的时候,阿米身上湿透的衣物已被阿秀换成干净的了。他伸手将阿米搂到怀里,怀中的人气息微弱,手也冰。
不过还好一切并无大碍。
柾国只是出门送了送郎中回到房中见阿米站在椅子上,他冲上前去一把将她抱住,顺势扛在肩上。
阿米自是不愿意,发了疯的挣扎着。
“你放开我!田柾国!你快放开!”
还是被柾国放回了床上。
“我要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
“我只要我的家人。我们方家的人,他们活过来!”
“你明知道我做不到。”
“那你要我怎么原谅你?”
“我不求你原谅我,但至少你要照顾好自己。”
随后柾国就离开了房间。
在门外对庄秀嘱咐着,一定要一刻不离的照顾她。
自那之后阿米再也没有见过柾国。每次田柾国来看她都会被拒之门外。
迁居于南京后也是如此。一个在前堂忙于生意,一个在后院忙于生活。
9.
立秋后,那个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乳名阿幼。
柾国在阿幼出生那天,抱着那个孩子哭了好久。
自阿幼出生后,柾国来后院来的更勤了,不过他仍是见不到阿米,但是阿秀会将孩子抱给他。
阿幼满一岁后,阿米便不允许柾国再来看孩子。
柾国初时也不同意,可每当他来看孩子。阿米都要和他大吵一架,惹得孩子哭个不停。
他担心孩子记忆中留下什么阴影,便也答应阿米的要求不再来看孩子,平日里也只是远远看她和孩子两眼。
有一日他走出前堂的时候见到自己躲在树下玩泥土的阿幼。
他走向那个孩子,那个他最爱的孩子。
阿幼抬头望向他时,笑出声。
“阿爹。”
柾国也很诧异,阿幼一岁后他见孩子的次数屈指可数。
他抱起阿幼说道。
“我是谁?阿幼。”
“阿爹。”
柾国那天乐了许久。
他不曾想过再见阿幼和阿米竟是离别。
南京战事突起,田柾国在一日上午闯入了后院,他拎着一个皮箱子闯进屋里。
“田柾国,谁允许你进屋的?”
田柾国十分严肃的拽着方阿米的手臂说道。
“阿米,你带着孩子。我安排庄思和庄秀与你一道同行。下午的船票,今天就走。”
“你在说什么啊?你要我去哪里啊!”
“南京现在因为战事已经不安全了,我们去别的地方躲难。”
“那我们去哪啊。”
“我已经安排妥当了,你们下午上船,我随后几天就到。”
“那我怎”
柾国突然抱住她亲了亲她的额头,说道。
“一切有我在,我都已经安排妥当了,没事的。”
他抱着孩子又亲了亲,转身离去。
当天午后被庄思匆忙地带去了码头。
她站在码头前,等着柾国,但他却迟迟不出现。
“老爷呢?老爷今天不来吗?”
“太太,老爷说我们在那边汇合。”
那天她在码头拎着个皮箱子等着他直到最后一刻。
他没来。
在船舱时阿米察觉到了不对劲,向庄思问道。
“庄思,我们去哪里?”
“美国。”
“美国!?”
“老爷,有至交好友在美国。他已经提前与金先生通信,我们会前去投靠。一切已为太太和少爷打典好了。”
两月后,船抵达了港口。
阿米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提着皮箱子。在下船那刻,就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一个金发男生挥舞着自己的帽子喊着她。他穿过人海走到了她的面前。
“阿米,是你吧?!”
那人热情的向她问道,她警惕的点了点头。
“我是柾国的好友,我叫金泰亨!”
那个叫金泰亨的人带她们回了他的屋宅。
他说整个庄园都是他的,可以安心居住,不日柾国也会到来与他们汇合。
阿米来到一个她连一字都听不懂的地方,自会觉得蹩脚。她也没由来的心慌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事。
直到一天早上,她下楼时看见金泰亨和庄思在说些什么。她走进了才听清,他们在说与田柾国有关的事。
“我一直联系不上他。”
“我邮出去的信,他一封都没回给我。”
“南京现在...阿米?”
泰亨看见站在不远处的方阿米,识趣地没有继续说下去。
“田柾国怎么了?”
“太太,自从我们到了美国,老爷就完全联系不上了。”
庄思解释道。
“而且南京现已完全沦陷了,我担心老爷会遭遇不测。”
“兴许不久就有消息了呢。”
“太太?”
“阿米,你好像不担心柾国啊。”
“他欠了我们方家那么多条血命,就算遭遇不测不也应该是报应嘛。”
庄思伸手将桌上的咖啡杯回落在地,冲着阿米喊道。
“太太,你还有一丝良心吗?这么些年老爷是养了条狼吗?一条时时刻刻盼着他死的狼!”
“那我方家的人不无辜吗!那我父亲不无辜吗!”
“太太,庄思斗胆问您一句。当年方家的事你究竟知晓几分?”
“田心月和田柾国的话我全都听到了!”
“那些话中又有几分是真话,你知晓吗?”
“庄思,你什么意思?”
金泰亨靠在椅背上,对庄思说道。
“庄思啊,你主子若是在场绝不会允许你多嘴半分的。”
“老爷心软担心太太知道了受不住,所以迟迟不肯告诉您真相,老爷不说我来替他说。当初你们方家被灭门,是因为郭桢暗中收集了许多方家在贩卖鸦片的证据。本来老爷是已经将那些证据在向上递交过程中扣了下来,打算帮方家销毁这些证据的。可奈何田家的表小姐被郭桢收买了,又把那些证据从老爷那里偷了出来。老爷见方家事发他实在保不住整个方家,于是连夜去求了郑家,也就是郑上将。他们二人合力也不过救出一个您。老爷虽然没有帮您救出方家,可也为方家保全了一个您不是吗?老爷何罪之有,方家的证据是实实在在存在的。方家灭门之事是早就注定了的。”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阿米向后退了一步。
“老爷不是早就对您说过吗?”
“报恩?”
“是啊,太太您不记得您在宝瑞阁中救过一个学徒工了,一个将你随身玉佩打碎了一角的小杂工?也是与您而言不过是随口的一句话,可你却救了他一命。那家老板总是虐待杂工,老爷将您昂贵的玉佩打碎了,本以为定会被老板打死。是太太您开口替他求了情,老板才饶了他一命。”
“不过是您随口的恩情,老爷却为您做到至此。难。到最后就只能换来您一句报应吗?庄思替老爷不平!老爷从不愿与太太解释什么,可老爷也从未做错过什么啊!”
“要说恩情那田氏夫妇对他的恩情比你还要重,到头来却也不过也不过是如此,说到底不过是因为恩人是你,喜欢的人也恰巧是你而已。”
泰亨看着远处,说道。
方阿米如庄思所想的那般,承受不住昏到了。
10.
阿米醒来时,柾国就坐在她的床边。
她揉了揉头,看着柾国问道。
“早上泰亨还说你遭遇不测了。你为什么从来都不同我解释呢。我们早些说清也不至如此。”
柾国没说话。
“我知道,我一定是伤透了你,人总在失去中悔过。”
柾国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说道。
“我从来不想要你悔过,我不说不解释,是因为我不想它们成为你爱我的缘由。你是世上我遇到的最耀眼的光,从你救我那刻起就是,一直是,从一而终。”
直到后来,方阿米才知道她不过是被庄思和金泰亨摆了一道。柾国其实早就到了美国,只是因为担心阿米依旧不想见自己,才一直没有出现。
金泰亨就和庄思商量着把真相和盘托出,当然庄思到头来还是难逃一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