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日傍晚,我在楼下理发店门外徘徊数十分钟后,终于鼓起勇气走了进去。理发师见我进门,殷勤地迎了上来,他笑得很灿烂,声音提高八度问我:“请问是洗发还是剪发?”
我的心情并没有因为他的激昂变得兴奋起来,相反我迟缓地停顿了片刻,低声说道:“剪、剪发。”我害怕剪发,或者说根本不想剪发,但此刻我还是躺在了洗头台上做着剪发前的准备,紧接着又埋在宽大的剪发椅上,吓得脸色惨白。
我很羸瘦,用老师的话来说就是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用妈妈的话来说,就是看着让人心疼,用同学们的话来说,就是如同饥荒难民。
总之,我遗传了妈妈的白净皮肤,却不似妈妈那般丰满富态,瘦得好似竹竿。
我不想再当竹竿,不想成为众人视线的焦点,我受够了如眼前的理发师那种好奇打量的眼神,所以我虽然害怕,虽然对黑长的直发万般不舍,依旧果断决绝地说:“请帮我把刘海剪短,然后修剪出一个厚厚的刘海,刘海不要太短,要能盖着眉毛,最好能遮挡一部分眼睛。”
理发师听了我的要求,脸皱得像狗不理包子一样出现十八个褶。不过没有理发师能拗得过顾客的,纵使他千般不愿,万般不想,最终我还是如愿以偿地获得了难看但极具安全感的、如同钢盔一样的发型。
透过厚厚的刘海往外望,我的世界变成了一片模糊颜色,我看不清站在我对面的理发师脸上的表情,我看不见身旁来来往往的其他顾客有没有看我,我看不到收银的服务生有没有和身边的人交头接耳说我的坏话。我什么都看不到,也就什么都不害怕了。
我以为只要我像鸵鸟一样与世无争,遇到危险的时候把头埋在沙子里,就能逃避所有的危险。
然而我忘了鸵鸟就算把脑袋埋在沙子里,屁股还留在外面,我忘了很多时候麻烦不是你主动靠上去的,而是主动找上你的。
“叶咲,你那发型真是丑到我了,明天来学校前一定要剪掉,知道吗?”对我发出警告的人名叫藤萍,外面在六年级之前是无话不谈的好友。
只是升入六年级后,我开始疯狂减肥,她开始广泛社交,最终我们渐行渐远,分别成了校园风云人物和校园八卦素材。
藤萍身为校园风云人物,周遭永远簇拥着一大堆少年少女,他们根本不认识我,却用熟稔的语气点评着我的造型,挖苦着我的身材。他们旁若无人地大声喧哗,叽叽喳喳地用各种花样翻新、不带脏话的形容词来描述我的不堪。而我只能站在原地,低垂着脑袋,让刘海彻底遮住眉眼。
我以为,只要我不去看,我就能忽视他们脸上高傲自大的不屑表情。
我以为,只要我不抬头,就没人能看到我眼眶里的泪水,那就不算太过丢脸。
然而我还是高估了我的承受能力,在接连不断的嘲讽声中,我的拳头越握越紧,我的身体开始颤抖,我多么想高声大吼:我的事情与你们无关。可我只是想想而已,却没有想到有人将它说出了口:“喂!叶咲和你们很熟吗?轮到你们来指手画脚吗?”
2
替我打抱不平的不是旁人,正是我们班的体育委员蒋胜男。蒋胜男人如其名,是个各方面都不输给男孩子的少女。
她身材颀长,分明和我一样只有十五岁,,却比我高出大半个头,拥有一百七十五公分的傲人身高。
她不仅长得高,而且体格壮。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入校以来蒋胜男一直留着一厘米长的板寸,搭配她运动员的标准倒三角身材,忽视少女胸部的凸起,从背后望去,俨然一副壮汉模样。
蒋胜男是体育特招生,主修铅球运动。她平日里沉默寡言,除了上课睡觉之外,就是下课练球。仿佛有了那块铁疙瘩,她就有了全世界一般。我和蒋胜男之间没有半点交情,要说唯一的交集,就是有次逛超市时偶遇了忘了带钱的她,替她付了一瓶矿泉水的钱而已。
那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说过话,她没提过还钱,我也没想过要债。就这样相安无事直到此刻,不知为何,她竟然为我出头了。
藤萍很早之前就看不惯蒋胜男,总是拿她的体态外貌恶搞。
最过火的一次,藤萍故意抓拍了蒋胜男用力投掷铅球,导致面部表情狰狞,鼻孔大张丑陋照片,而且还传到学校论坛,发动她的同盟跟班不断顶帖,闹得人尽皆知。
然而蒋胜男只是神情淡漠地点开照片,看了一眼,陷入许久沉默后,低声说道:“怪不得最近成绩不好,原来是投掷铅球的角度出现了偏差。谢谢你拍的照片,我去练球去了。”
这样的反应出乎藤萍的意料,全力一击竟是打在了棉被上,藤萍也失去了再找蒋胜男麻烦的心情。
可是此刻蒋胜男居然主动挑衅起了藤萍,这让她又怒又喜,装酷冷笑道:“蒋胜男,这里可没你什么事儿,你确定要蹚这趟浑水吗?”
蒋胜男哈哈大笑,语气爽朗地反问道:“你这妮子,以为自己是黑社会老大吗?这里是学校,不是无脑电影。而我是体育生,练铅球的,我随便操起一把椅子,就能把你们所有人打翻在地你信不信?”
藤萍愣住了,脸色遽变,怒目威胁道:“你敢!你只是个体育特招生而已,如果动了我们,分分钟就会被学校开除!”
蒋胜男满不在乎地说道:“不用再说了,有意义的威胁,是建立在足够的实力上的。武力、智力、实力,甚至是美丽,你一样都不占,所以不要继续丢人现眼了,离开我的视线,可以吗?”
3
我以为有了“女英雄救女弱者”的关系之后,蒋胜男会和我成为朋友。然而事实上,蒋胜男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没同我多讲过一句话,依旧整日里泡在体育队,埋首苦练铅球。
为了吸引她的注意,我开始频繁在她面前转悠。每到放学时刻,也不再急于回家,而是在蒋胜男练铅球的操场旁来回踱步。
兴许是我的诚意感动了她,也更可能是她被我晃晕了。在投掷过几轮铅球之后,蒋胜男隔着防护铁网对我吼道:“叶咲,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看着蒋胜男,条件反射地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没、没事。”蒋胜男见状,立刻挥手说道:“没事的话你就走吧,别在我面前摇摇晃晃的,弄得我头晕。”
我淡淡地“哦”了一声,转身离开。我以为我早已习惯了被拒绝,被冷漠。然而眼泪还是不争气地顺着眼眶流了下来,连厚实的刘海都无法遮挡泪水划过的痕迹。
我故意放慢脚步,希望蒋胜男开口喊我,然而她对我的离开无动于衷,已然再次全神投入到铅球运动之中了。
消沉几天后,我决定忘记关于蒋胜男的一切。告诫自己她只是偶尔善心大发,随手帮助了我而已,可是双腿还是忍不住向她所在的训练场走了过去。
我看着她毫不在意其他人非议嘲笑,自信洒脱地一遍遍调整姿势,将沉重的铅球甩出老远。
我幻想自己也能成为像她这样的阳光开朗的运动少女。就在我沉迷于遐想的时候,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只上下挥舞的手。
蒋胜男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再次问我:“叶咲,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我……”我想说没事,但我预感这样势必会和上次一样被拒绝无视,于是我义无反顾地说道:“我想和你做朋友。”说完这句话,我就紧紧闭上了眼睛,站在原地筛糠一样抖个不停。
蒋胜男却哈哈笑了起来,她异常痛快地应承道:“可以啊!”如此爽快地回答,倒让我吓了一跳。
蒋胜男看着我,眼神真挚,没有半分敷衍和应付,一字一句道:“很多事你不说,就永远不会成功。而你说了,就有很大的几率可以成功。明白吗?”
我因为太过兴奋,脑子一片空白,也就没太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但我还是忍不住点头。乐呵呵地看着她,自此成了她的小尾巴。
4
幼儿园时,我是老师的小尾巴。身形瘦弱,性格木讷的我总是会被班里的男孩子欺负。
那时的幼儿园老师是我的远房亲戚,有她明里暗里地关照我,我虽然偶尔会被同学握拳头警告,但大部分时间还是比较轻松自在的。
那是我第一次得到他人的庇护,就像发现了什么成功的捷径一般,开始习惯性寻找可以依赖的对象。
藤萍是我第二个守护者,那是一年级下半学期,我正被高年级学生围堵索要零花钱。那已经不是我第一次被勒索了,我业务熟练地交上了所有的零花钱,主动翻出空空如也的口袋,以示清白。
就在我背起书包准备离开的时候,藤萍提着一把比她还高的扫帚冲了过来,依靠着花拳绣腿的功夫,外加“哦哦啊啊”的喊叫,成功吓退了那些高年级学生。
我犹记得那时藤萍主动牵起我的手,如同武侠片里的女侠一般豪气千云地说道:“叶咲,别怕,我以后会保护你的。”
但只过了五年时间而已,一切就都变了。如今的藤萍,不仅对我视而不见,甚至放任她的新朋友欺辱我,我不知道我们之间究竟怎么了,我不理解我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那么你恨藤萍吗?”在蒋胜男训练的间隙,我将我和藤萍的故事讲给她听。她状若无意地问了我这个问题,我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蒋胜男显然对我的沉默感到不满,她继续追问道:“是不怨恨,还是不知道?”
我思索片刻,实话实说道:“不知道是什么情感。”
蒋胜男点了点头,随即看着我,语气直白地说:“你有没有想过,你根本没有资格怨恨藤萍。这么多年来,你就像个寄生虫一样在利用她的善良和能力,偷懒保全自己的安逸生活。你们交好的那几年,她为你做了什么事,而你又为她做了什么事?不要跟我说朋友之间不需要计较那么多,如果你只是单方面被她照顾,从来没有为她做过什么,那么你们根本就不算朋友,你只是在利用她而已。”
“不!”我立刻否定了蒋胜男对我的指控,急忙解释道:“我从没想过利用她。确实,我们之间一直是她在照顾我,保护我。但那并不代表我不想付出,只是我没有她那么优秀,做不了那么多事情而已。”
蒋胜男笑了,不是嘲笑,而是另一种更加刺痛我,仿佛看穿了一切的笑容。
她说:“不要妄自菲薄,你在装柔弱这方面还是非常优秀的。不论是在藤萍面前,还是在我面前,抑或是在其他所有人面前,你都非常擅长装弱小。你病态式的节食减肥,保持自己弱小的外形。你有意无意都会聊起你的木讷,你的瘦弱,希望激起我的保护欲。你从来没想过自己变强,你永远都在寻找强者,你比藤萍聪明多了。”
“不!不是这样的。”我大声反驳,歇斯底里地低吼道,“我也想变得像你和藤萍一样优秀健康。”
“那你要去做啊!”蒋胜男见我站起身来,也站了起来。她原本就比我高一头,再加上比我壮实,又紧挨着我,显得压迫感极强。她低头俯视着我,表情严肃地说道:“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吗?很多事你不说,就不会成功。同样的很多事你不努力去做,也根本不会成功。”
05
三天。蒋胜男和我在三天前成为朋友,又在三天后和我彻底决裂。我说不过她,更打不过她,在她的曲解责骂之下,只能选择落荒而逃。
从小到大,我听过许多比这更难听,更直白地谩骂。但我从来只是难过一阵后就选择遗忘。因为我始终认为那些人根本不了解我,所以没权利指责我。
可是蒋胜男不一样,虽然时间短暂,但她是我朋友。在了解我的过去,听完了我的十五年人生后,她不仅没有同情我,反而严厉地责骂了我。我深深地记得,那天蒋胜男对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我问她:“你怎么能这么想我?我们不是朋友吗?”
她对我说:“正因为我把你当成朋友,才会告诉你这些。在我看来,朋友从来不是单方面娇宠,一强一弱的搭配。朋友应该是平等的独立的两个个体,是可以在一方犯傻时,另一方狠狠地用大嘴巴把她抽醒的存在。如果你觉得我说错了,或者只想让我单方面宠溺你,那对不起,我想我们根本不适合做朋友。”
蒋胜男的话,如同魔音入脑一般在我脑海不断循环播放,仿佛深藏在我体内的某种执拗分子被激活,为了赌上一口气,我剪掉了刘海,露出了眉眼。我开始强迫自己多吃食物,努力增肥。
我想向蒋胜男证明,我有在努力变强,我不是从来都没有努力过!
就这样,我全身心地投入到自我提升的状态中,不去理会蒋胜男的无视和藤萍的挑衅。
默默坚持三个月后,某天我和妈妈去百货公司逛街买衣服时,忽然发现那个羸弱的,瘦小的仿佛一阵风就会被刮跑的的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镜子里一个健康丰满的我。
之后,我开始不再回避他人的目光。我昂首挺胸地踏入校园,正面直视每一个看我的人,竟突然发现那些人和我目光相对后,都会立刻看向别处。
我发现其实根本没人在意我是否木讷,是否瘦弱。他们只是什么都会谈论而已,反而你越是在意,被他人讨论的几率就越大。
我开始反思,渐渐明白当初蒋胜男话里的深意,可惜我们已经闹僵,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06
转眼到了六月,再过不久就是中招考试,我期待升入高中后就能摆脱懦弱的黑历史,开始全新的人生。又舍不得就这样错过蒋胜男和藤萍,连道谢和道歉的机会都没有。
就在我陷入这样复杂的情绪中时,忽然收到了一份蒋胜男小学时期的照片,那时的她像曾经的我一样瘦骨嶙峋,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只是她接触了铅球运动后,随着运动量的增加,变得越来越强壮。
一大叠成长记录似的照片下,是一封蒋胜男写给我的长信。
她在信中说看到我,就像看到曾经的自己,所以无法对我视而不见。
她说:“叶咲,在成长的道路上,我们每个人都需要藤萍那样的守护者。但也需要像我这样的破坏者,因为不破不立,只有把你的懦弱,你的虚荣,你的无辜彻底击碎,你才能成长为全新的你。”
“叶咲,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提前通过了体育特招去了省城最好的高中上学。我希望你能明白,只要你敢想,你就能成为你想要的样子。”信件的最后,蒋胜男这样写着。她甚至没有给我一个说再见的机会,就已离我而去。
我合上信,第一时间找到了藤萍。我已经错过了一场道别,不能再错过另一场致谢。
我一看见到藤萍,没等她开口,站在原地深鞠一躬说:“谢谢你那五年来对我的照顾,对不起,我最终没有成为合格的好朋友。”
我话音刚落,还没重新直起腰杆,就听到藤萍“扑哧”一下笑了出来。藤萍淡淡地对我说:“你终于长大了。”然后她转身离开,头也不回地说:“希望我们再相见时,能够成为朋友。”
我开始期待中招考试的到来,我相信等我们在省城的高中校园相遇时,我能自豪地对她们说:“我不再是小尾巴了,我真的已经长大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