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没有旁人,我和老白蹲坐在一个修理厂的伙房里烤火,老白说:兄弟,帮哥我一把吧!
我多少知道一点他的房子已经抵押给了一个毒枭,那是和我一样大的一个人,如果讲义气的人就不会讲策略,那你就大错特错了,他就是一个讲义气也讲策略的主。
行里人都知道他的规矩,货绝对要好,钱绝对公道,以至于他因此得罪了不少同行,而同行中也多是服他的。老张曾经也是个瘾君子,没去过医院,自己在家戒毒后想着和他的死党亦是我和老二曾经的死党开麻将室,放高率贷。
可就怪他当初生意做的太好,以至于想金盆洗手而不能。他戒赌可能用了缅甸那边他的供货商给他的偏方,虽然戒掉了,可心脏受损,随时都会停止跳动,并且伴随着常人不能忍受的剧痛,也因此在老二的举荐下,找了师傅,又由师傅指引找到了六十三岁就老成了八十三岁的甄老头,甄老头曾是全世界心脏手术界内数一数二的手术师,老天爷作弄,他儿子就有心脏衰竭的症状,死在他的手术刀下,从此弃医在家,妻子又死于零四年非典,从此更是孑然一身,只喜欢帮邻居带小孩,教孩子解答各种数学难题。
甄老头最后还是给老张做完了手术,也许困扰他一辈子的难题终于解开了,老张的症状和当初他儿子的一模一样,看着老张逐渐好转过来,甄老头却死了。
老张的义气就是把张老头的骨灰埋葬在了老家,灯头盖的气派不在话下,丧礼办的更是隆重,碑头上赫然将自己儿子的姓氏换成了甄,想必甄老头就是泉下有知也心满意足了。
老白把房产证交给老张,老张并不以为这有什么不妥,因为老白吸毒已经十多年,戒赌无非就是要他的命,而他的身体其实早就已经被毒品掏空了,所以就必须要用更纯的毒品才能让他的瘾下去,而所谓纯正,不外乎就是价钱更高。
老白似乎长久以来第一次感觉到了害怕,他怕徐佳慧知道他把房子吸没了,当死亡真的一步步走近后,他开始怕了。
我问他帮什么忙?
他迟疑了许久后说想设局让徐佳慧和他离婚,趁现在一无所有离婚,不要等到将来他负债累累的时候再离,那样对徐佳慧不公平。
老三终于知道为什么徐佳慧还不离开老白,至少老白还是会想到她,就算老白知道自己无药可救了,也还是不愿意拖着徐佳慧沉入万丈深渊。
我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婚,再说了,你还有一个家财万贯的女婿,养你十个都没问题。
老白说现在是他女儿管钱,女儿知道他一有钱就是去吸毒,早就不给了,只说如果他决定戒,就去北方找她,可老白是不可能戒的,他说过不和老婆过,不和女儿过,就和毒品过的话,并且他到底还是一个讲信用并且不说大话和假话的人。
我让老白去和徐佳慧明说,老白说:我不懂他们那一代人,只要说了实话,徐佳慧就会感动的留下来陪他到死,徐佳慧就会不顾一切的替他去筹钱让他活着,那样才是真的害了他。
老三自然说这忙不愿帮,可老白只是可怜巴巴的说,我一辈子就只剩下你和老俞和老魏三个朋友,他们两个自身难保,你不帮我一把,至少也念在徐佳慧平时对你也嘘寒问暖的份上帮他一把,让他从这样一片巨大的阴影中走出去吧!
当时老三脑子里很乱,好像答应了又好像没有,直到那一天看到老白一辈子也是第一次打徐佳慧,因为徐佳慧扣了钱交过路费,老白揪着徐佳慧的头发用脚踹徐佳慧的肚子,可徐佳慧还是把怀里的包攥得很紧。
老三去拉老白,老白眼睛里全是血丝,手却一点也不肯放松,就像徐佳慧攥着钱一样紧紧地攥着徐佳慧的头发。老三让他放手,老白叫老三滚,别管他的家务事,老三叫他放手,他说老三再啰嗦就开车撞死老三,老三叫他放手,他有踹了徐佳慧小腹一脚让徐佳慧把钱给他,于是老三也一脚揣在老白的小腹上,可能是老白真的太虚弱了,被老三这个在钢骐被人揍了三年也揍了人三年的正常人踹了一脚就连滚带爬的倒在了路边,老三扶起瘫坐在地的徐佳慧,她的头发本来是那么茂密又美丽,现在散乱开来,地面上还掉了十几根。
徐佳慧哭着,挣扎着,反抗着,犹豫着,半推半就着被老三推上了老三的车,锁了门去看老白,老白坐在地上捂着肚子,见了老三又别过头去。
老三去拽他,他起来后捂着肚子说:老俞打杨菲,小俞就把他一脚踹进了医院,我打徐佳慧,你这一脚也太狠了吧。
老三搂着老白的肩膀说:她没错,更何况是为了钱打他,这一万块你先用吧。
几分钟后我看见不远处走过来一个看上去不过三十岁的女人,穿着羽绒服,戴着口罩,走过来给了老白一个瓶子,老白急急忙忙数了一大叠票子给她,然后她迅速走到路对面,坐上了一辆普通轿车走了。
原来是送毒品的人来了,徐佳慧只给老白一千块钱,老白又和人要的是三千的东西,所以才有了后文。
老白自然是拿了注射器慌不择路的就往没人的地方跑,老三上了车,徐佳慧只是目不转睛的看着倒视镜里的自己,哭过后脸很脏,她也不擦,老三问她伤到哪里了?他说没事。老三问要不要送她上医院,他也说没事。
二十分钟后老白按了几声喇叭就开着车走了,老三只好发动车,也从休息区开着车走上了这条平时很熟悉今天很陌生的高速公路。
下午徐佳慧不肯下车吃饭,老三就打包了一份带给她,饭桌上老白又说了让老三劝徐佳慧和她离婚的话,老三于是说:要离婚你自己提出来和她提出来不都一样吗?
老白说:不一样,她提出来是应该,我提出来是感情绑架,我不想她再受任何一点伤。
老三问刚才是不是踢重了,老白说没事,死不了。
自然老白吃了不少,比平时还多,老三倒没有胃口,回到车上,徐佳慧倒在后面的床上,睡不着,只是捂着肚子,老三叫她吃饭,她说放着吧,不想吃。
老三就拿一个前辈的话开导他,人越是到了困境,饭都必须多吃两碗,这样才有精力去挣脱困境。
徐佳慧说,这个困境她可能出不去了。
老三说:其实这事大家都知道了,就瞒着你呢?你家那房子已经被老白吸掉了,只是老张还没有找到买主,所以…
老三本来以为徐佳慧听了这个消息会暴跳如雷的,可她还是默默地躺着,过了半个小时,老三才听到了她的啜泣声,老三不会安慰人,随手打开了车载音响,那是一张陈岩送给卢言送给老三的珍藏碟,是披头士的歌《挪威的森林》。
徐佳慧和老白离婚的那天天气异常的好,民政局的花园里种了许多花,有徐佳慧最喜欢的栀子花,也有老白最喜欢的虎头兰。
走出门口,老白说应该去吃一碗分手饭,徐佳慧说:还只是顾得吃,你打电话跟女儿说吧!她有权知道这一切,以后我就是一个人了。
老白说:这辈子欠你的,还不了了,抱歉。
徐佳慧说:欠什么?我原本以为我们都可以一成不变,不过变了也好,我一直想去一趟法国,从我十二岁的时候就想,那个梦想支撑着我读完了大学,可惜到了四十一岁还没去成。现在想想,不知道该去哪,不知道该干嘛,还真是麻烦呢。
徐佳慧去了他哥家,他哥和侄子倒也没有意见,只是听见她嫂子唠叨了一句:好过的时候不管我们死活,现在知道有亲戚了。
于是他打开手机通讯录,翻来翻去打给杨菲:杨菲因为女儿即将高考在小县城租了房子照顾女儿饮食,房子实在是太小太小了,多余的一张床也摆不下。
她又打给卫青梅,卫青梅知道老魏靠不住,正在学做菜,现在文芳的鸡毛馆子帮忙。
打给老三。
当时老三正在车底下拆一个笨重的达几百斤的零部件,突然电话响,伸手去掏,一不留神就碰到了支撑架,只听得一声翠响后便是老三杀猪一样的叫唤。
老林他们闻讯赶来,老三当场晕撅过去,五个大汉才把那个零部件搬走,可老三的一只左手在场的所有人几乎都说废了。
徐佳慧只怪老三势利眼,和老白离婚后就有意不接他的电话,心里一百个咒骂和感叹。
老三醒来后看到父母和自己的两个哥哥守在旁边,潜意识的要去动一动左手,却被支架牢牢地固定住,粉碎性骨折加软组织大面积受损,即便老二和师傅以及四师兄都是医门中人,我的心灰意冷还是不能自己。
然后我妈苦口婆心的问我怎么回事,我怒发冲冠的说:哪个天杀的打给我电话。
徐佳慧知道他一个电话害我断了一条胳膊后自责不已。虽不是因为怕嫂子在意,倒是真的茶饭不思起来。她嫂子又闲话说她挑三拣四,还一副苦瓜脸给谁看。
于是在那个雨停了风还继续在吹的午后,当徐佳慧推开老三病房的门时,老三见到消瘦的她,老三和徐佳慧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有老三的母亲不知道徐佳慧是谁,亲切的招呼她进来坐。
老三的母亲去打开水,徐佳慧准备摸一下老三的手,老三才说:没事的,我四师兄说包在他身上,治不好把他的手砍下来一只陪我,没事的。
而徐佳慧,她女儿嫁给老头时她都没哭,知道老白把房子搞没了后她也只是低声戳气,隐身已久的眼泪此刻却再也阻挡不住,就像苏帕河的雨季一样顺着脸颊流个不停。
老三安慰了一百个理由,她依旧哭个没完,老三只好说道:这原本该我哭的,你哭坟一样的,这是咒我死呢。
徐佳慧才慢慢止住了,老三大概知道她的心,就说:有这功夫去超市给我买两条内裤去,我妈一个农村老太太,干不了这活。
老三让徐佳慧去给自己买内裤,一方面是害怕徐佳慧哭,另一方面是想到一年前徐佳慧冒着雨给他打手电时被雨水打湿又被老白扔掉的丝袜,本质原因也确实是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内裤换了,这么大个人了,连自己需要一条内裤都不知道应该跟谁说。
徐佳慧在超市挑了好久,到底是拿不定主意买什么样的,不知道老三喜欢三角裤还是四角裤,不知道是喜欢纯棉的还是其他,不知道老三喜欢什么花纹和颜色,不知道他是喜欢宽松点的还是紧一点的,甚至又不知道他的尺码,真是个难为人的苦差事。
徐佳慧拿着两条她犹豫了半个多小时才买来的内裤回来,我大嫂又快要临盆,家里也需要她,本来决定由我表姐来照顾我几天,可她也是俗事缠身。徐佳慧反正不想回他大哥家受人白眼,因此也就成了我的免费看护,倒是给我做看护这一段时间,脸上的阴霾才逐渐退去了。
老白老魏和老俞第二次来看我时,我已经从西医转中医了,除了左手以外,其他一切正常。
老白私下里对许佳慧说:老三看你眼神不对,你什么意思。
徐佳慧自然知道老白看出了什么,可就连老白都看出来,徐佳慧又不傻,只是说:我比她大那么多,又离过婚。
老白却似笑非笑的说:那他现在还是个残废呢。
所以当老三拒绝交医药费而被迫从医院走出来后,徐佳慧提着行李跟在老三后面,在出租车上,老三试探性的用那只右手第一次去搂徐佳慧的时候,她也就没有躲开。
老三把徐佳慧的肩头搂的很紧,徐佳慧想学着电视剧里的小女孩小鸟依人的样子依偎进老三怀里,老三一声哎哟,原来徐佳慧撞到老三耷拉着的断手。
徐佳慧笑笑,老三见司机那里放着一盒烟,饥渴的想要抽一根,司机递给老三,徐佳慧睁着水灵的大眼睛盯着老三说:都一个多月没抽了,戒了吧!
可老三不同意,老三说:你比我大这些年,要死咱两个也图个一块路上有个照应。
老二通过老三这次进医院的切生体验,决定放弃屠宰行业,转种药材,因为实在是太贵太贵太贵了。所以看来大师兄平时虽然大褂长衫,可手头上银子自然不少,要不然不可能两个海龟儿子又娶了两个海龟儿媳妇。
四师兄的手艺倒也配得上他的招牌,专治骨科。可虽然骨头无事更觉得粗壮了不少,只是肌肉筋犍受损太严重,灵活度也极限下降,拼尽全力也只能拿得起一个鸡蛋。
徐佳慧怀孕就和文芳怀孕一样毫无征兆,因此老二和老三终于在三十岁的时候与两个四十一岁的女人结婚了。
结婚是大事,可这样的婚姻自然也得不到多少祝福,所以四个人也就只好偷偷摸摸去了趟民政局,并不敢声张。